桃山覆雪,廊下泥泞未干。
苏无涯与凤箫长老会晤结束,提了乔山月和吴真去审问。乔山月心向大师兄,问什么都糊弄过去。偏生吴真是个没心眼的,苏无涯问什么他答什么,眼见苏无涯已经大动肝火,他才后知后觉地住嘴。
“逆徒!”
燕辞秋平日躺的长椅被苏无涯拂袖一掀,碎成一堆木块,乔山月和吴真大气不敢出。
苏无涯说:“我已将江玦交由凤箫门全权处罚,你二人知其行踪而不报,去圣堂峰思过,每日跪三个时辰。”
圣堂峰是天桑山次高峰,建有云水门的群仙阁,孤寒无比,除了先师画像以外什么都没有。
等苏无涯走了,吴真哭丧着脸说:“无妄之灾啊,等大师兄回来,高低得赔我八九个灵宝。”
乔山月忧心道:“等大师兄回来,不知还有没有命在。”
“呸呸呸,凤箫门还能打死他不成?”吴真从地上爬起,向繆妙院里走去,“听说阿妙师姐是被凤箫弟子误伤的,这可真是冤枉。”
乔山月说:“逍遥县情况肯定没有燕遥说的那么简单,阿妙师姐好端端地为何会被误伤?说来生气,怎么只有我们大师兄要被罚,误伤师姐的凤箫弟子不用受罚?”
吴真回想一下,说道:“不用受罚,因为他已经死了。正因如此,大师兄才理亏呢。”
乔山月这才记起,贺佑临已经死在怨灵阵中。
“大师兄真糊涂,即使魔女是为了给阿妙师姐出头,即使……唉,那可是怨灵魔阵!这样一个女魔头留在身边,岂不危险。”
“就是,大师兄糊涂!”
两人就这样说着话,一起走到繆妙那里看望她。
繆妙听闻江玦染了疫,焦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乔山月说清一大师为大师兄看过病了,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吴真迟疑半天,鼓足勇气问:“师姐,那个魔女沈烟烟到底是什么人,她跟大师兄是……是什么呀?”
他不敢直白相问,繆妙却知道他的意思。想不到,他只短短与沈烟烟见过一次面,就能看出其中暧昧。师兄究竟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呢?繆妙心中困顿难受,回答不出来。
乔山月忙说:“你问的这叫什么话?师姐说过,那魔女并非十恶不赦之辈,我们大师兄为人正直,自然看不惯凤箫弟子那种飞扬跋扈,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杀人的作风。既如此,大师兄护着沈烟烟,也不足为奇了。”
吴真还想说:“可是在复县……”
乔山月来捂他的嘴:“别说了。”
繆妙问:“在复县如何?”
吴真“呜呜”半天,繆妙命令:“山月,放开他。”
等真的言语自由,吴真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挠了挠头,为难道:“也没什么,就是,大师兄跟魔女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乔山月又来捂吴真的嘴,拽着他往外走,繆妙没再搭救。两少年吵吵闹闹地走远,院里又恢复宁静。
直到一刻钟后,燕辞秋捧着枣泥糕进院。繆妙拈起一块来吃,吃着吃着,甜糕里混了咸水味。
—
午后冬阳露脸,李灵溪终于让江玦起床。即便没有疫病症状,江玦还是喂她喝下半碗药,说是有备无患。
吃完药,江玦独自打坐疗病。
除开自幼带的心疾,江玦算得上体魄强健。疫病刚去,昨夜胡闹出了汗,他竟还能面色如常地下地,料理完小院的家务。
李灵溪羡慕这样强悍的自愈能力。她虽然抗毒厉害,该死的骨灼一月总要发作一次,消耗着,甚至摧毁着她的心力与体力。
掐指一算,下一回骨灼期很快就到,她实在忍无可忍。
江玦处理完脏污的被褥,回头看,沈烟烟跟前的炭火快灭了。她盯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冷?”江玦走来问。
沈烟烟伸手要抱,江玦就抱她坐回矮榻上。
“我好热啊,”她贴着江玦的颈侧说,“你把我弄得好热。”
江玦左膝压在榻上,不领情道:“我还病着,烧热不退,可有的人半点也不体贴,要在这时候吸人精气。”
李灵溪想不到江玦会反将一军,耳后忽地发红发烫。
炭盆火又燃起,江玦坐在榻边拨炭灰。李灵溪下巴搁在他肩上,说话时一颤一动,敲着他肩膀的骨头。
“江玦,你师父是怎样一个人,我们就这样逃了,他会不会罚你?”
此时江玦相当于畏罪潜逃,也有人说他是与魔女私奔。总之,他该给凤箫门的交代还没给,身为云水大弟子的责任也未担,苏无涯不罚他才怪。
江玦往后递茶,半垂长睫道:“师父心软,从来不罚我。”
李灵溪又问:“那掌门呢?”
江玦说:“程掌门比师父还好说话,更不会罚我。”
李灵溪不相信,江玦知道她在想什么,直截了当道:“烟烟,依云水规矩,有了昨夜的事,我此生定要娶你。倘若你心存恶念,犯下罪行,我也难逃其咎。”
“这是何意?”
“夫妇一体,同德同心。”
在江玦心里,沈烟烟已经是他的妻,沈烟烟犯错他也有责任,沈烟烟惹祸是他未尽为夫之责。
从他选择信任,并毫无保留地交心给沈烟烟那一刻起,他就是这样想的了。
李灵溪深知这是一种威胁,用江玦自己做人质,换她此生再也不作恶。愧疚在她心底一晃而过,紧接着是无能为力的气恼。
欺瞒,信任。
若非他要守那该死的云水信条,我与他睡一觉就是了,又何必骗他感情。烟罗圣女略一思索,把责任干干净净地推卸了出去。
日落前,镂空香杯钻出一缕沉香,伴着清幽白兰,熏得人昏昏欲睡。
江玦不在屋内,李灵溪倚竹枕小憩,暮光照进窗棂,化作彩锦披在她身上。她半梦半醒,忽而听见琴声清越,演奏着喜庆的曲乐。
这调子她仿佛听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听过。
她起身下榻,挑床帏的同时也掀眼帘,随意朝窗边一瞧,就见木案上整整齐齐搁着一件婚服外衣。
那婚服是绸缎质地,绣工精致但不华丽,只勾勒一些金合欢花纹,寓意婚姻和美,两情相好。
李灵溪蓦地愣在原地,双腿迈不出一步。喜乐还在奏着,她突然想起,这是长生门迎新妇的曲子。
江玦想和她成亲,哪怕没有师长见证,也要先拜天地。
她迟疑不决,一直待到琴声停止,身披红衣的江玦从外间走进来,遮住沿窗倾洒的晚霞。
逆光之下,江玦比平日更显英俊。喜袍一披,便是世无其二的如意郎君。
李灵溪咽了咽唾沫,不欲前进,反而想逃。
可江玦不让她逃,一只手探过腰侧,将她搂到身前问:“吉时到,娘子为何迟迟不出门?”
昨夜,她说了好多一生所爱、此志不渝的话,为的是让江玦放下心结,给她想要的一切。现下江玦要成亲,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怀里人久不回答,江玦低头蹭了蹭她鼻尖,“难道是,不愿意?”
“不是,”李灵溪一头扎进江玦怀里,掩饰被揭穿的异样,“我紧张,我还没嫁过人。”
说完她也觉得自己胡言乱语,听在江玦耳里却是可爱。
“巧了,我也没迎过亲。”
江玦单手抱起她,另一手凌空接来婚服,挂在她肩头。她搂着江玦的脖子,心底一阵阵发麻,僵硬的姿势正好装羞怯的新娘。
竹院外有一小片空地,往常他们在这里习剑,如今江玦在这里置办喜堂。
所谓喜堂,也不过一张素锦铺于地面,摆祭祀用的酒器,一双点燃的红烛,并婚书和笔墨纸砚。
李灵溪从江玦怀里下来,双腿还是软的。江玦牵着她慢慢往前走,站在厚重的素锦前。
天桑人甚少结道侣,偶有一对要成亲,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整个云水门都会忙碌起来,为新人祈福。
江玦曾以为自己无心情爱,终了一生也不会有渴望被姻缘石认可的时刻。然而此时,喜静的他忽觉天地寂寥,竹林萧瑟。
他希望与沈烟烟比肩,希望她被承认,尽管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
站定后,沈烟烟问:“成亲要做什么?”
江玦笑了说:“先拜天地,再拜父母和师尊,最后是夫妻对拜。”
李灵溪掐着自己手心,“我父母和师尊都,死了。”
江玦把自己的手卡进她指缝里,“对南方玉苍山一拜,也算告慰。”
青竹沙沙响了几声,像是催促。
李灵溪张开双臂,让江玦为她披上红衣,随后跪在地垫上。
既无媒妁见证,也无师门首肯,江玦与沈烟烟叩拜天地,再拜高堂,最后相对而拜,缔结婚姻。
沈烟烟研墨,江玦起笔,二人共写婚书,画押署名。
礼毕黄昏尽,李灵溪尚觉恍惚。身旁的新婚丈夫正浇酒,地面湿出一道长线,那是他们的喜酒。
看沈烟烟眸光直楞,江玦以为她馋酒了,最后一碗递到她唇边。她就着江玦的手,抿了两口,尝出过春烧的浓烈味。
喝完大半碗,她有些昏沉,问:“这是合卺酒?”
江玦摇头说:“还不算,只是敬神的酒偷来给你喝一口。”
她忽而笑了,说:“偷祭酒,神不保佑,这婚成不了。”
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江玦却听进去了,立即回院里取来两坛酒,一气全献给四方神。李灵溪微怔,眼睛里雾气腾腾,攒着些雨水往眼尾聚。
天黑了,江玦抱新婚妻子入洞房,喝合卺酒。
红烛明灭,映着沈烟烟微红的脸,江玦吻她时带了虔诚,是珍而重之的意味。
是夜再翻红浪,多了欢喜,失了莽撞。沈烟烟反倒受不住,不多时就攥着江玦的手腕讨饶。
后半夜总算事了,江玦抱着她睡去,她从被褥里伸出一只湿透的手,发了一道没有接收者的魔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