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脏了的不止江绮玉的鞋面。流萤被推搡倒地,身上衣裳也一并染了尘土。
只是流萤不解,闻寻何为要向着自己?
虽说闻寻对她越好,就越会引起旁人嫉妒。可闻寻说这句话的语气,却是实打实掺杂了令人背脊发寒的怒意。仅管细微难察、仅管只有一丝,也是绝不可抵赖的。
总不会是真对自己有点意思吧?
嗯,不会的,他憎恨自己还来不及呢。流萤在心里摇了摇头。
恰与江绮玉所站位置相反,她正对着安仪殿大门,清楚看见闻寻从那扇朱漆大门出来,而后目光就一直落在自己与江绮玉身上。他耳目清明,不可能看不出自己是故意不做挣扎、故意让江绮玉暴露本性的。
他明明都看见了……
流萤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比起单纯触他逆鳞的自己,闻寻更讨厌太后硬塞给他的江绮玉。并且讨厌到了极点。
如真是这样,倒能成全她一箭双雕。
流萤快速盘算着,丝丝光亮随着渐明思绪在心中悄然升起。原以为接近闻寻是个难事,不想有了如今的比较,竟连本尊都在帮她。
流萤压下心中欣喜,想再偷瞄一眼闻寻的神情,确保自己所想无误。不料这一眼却正正与其对上。她下意识低眸,却也就在那一瞬,竟扫到闻寻冲自己挑了下眼皮?
这是何意?难道……真叫她把鞋脱了?
流萤略一蹙眉,再冲闻寻眨眨眼。闻寻则浅努了下嘴算是回应她。
他竟真是这个意思!
流萤不再迟疑,径直起身。单手撑住小金子肩膀,另一手直奔绣鞋,轻轻一勾就把鞋子脱下来。
好不容易抓到这个与闻寻“统一战线”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放过。
虽是大庭广众,但只脱个鞋,对流萤来说倒无伤大雅。可若要换江绮玉当众褪衣、哪怕只解一个扣子,也真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流萤顺势故作委屈,提着鞋子小步蹭到江绮玉面前,“江姐姐,衣裳就不必换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只是天寒冻脚,还请你速与我换了鞋子可好?我这单脚立着,委实快立不住了。”
虽隔着宽松棉袜,可在秋风瑟瑟的天气里,流萤缩脚点地的模样还是叫人看了可怜。但仅限于宫人的眼中。
“你疯了不成?!谁要与你换?赶紧穿回去,别脏了我的眼!”
江绮玉像躲疯子一样躲流萤。
闻寻说那话本就够她震惊的了,万没料到流萤还真敢去做。她纵然赶不上什么尚书嫡女那般高贵,至少也是在员外郎府住了好些年的,岂能叫流萤那个穷乡僻壤来的贱丫头侮辱了去?
江绮玉气得脸红脖子粗,也知自己口才不好说不过二人,心里就只剩一个念头,那便是立即去找太后告状!太后一定向着自己!
“既不换,就走吧。”
闻寻甩袖转身,不再给江绮玉任何机会。流萤则迅速穿好鞋跟上,她也迫切想知道闻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拿她当靶子可以、引一路宫人惊讶侧目也可以。但流萤总觉得那张阴恻面具下还藏了别的。
譬如,胜券在握的快感???
流萤虽然很疑惑,但她自信不会看错。
毕竟看人看相一直是她的强项。饶是精于伪装的闻景都不曾瞒骗过自己,一个任性、稚气皆未散尽的闻寻,又能藏得住几分。
可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流萤垂头思虑,竟就一不留神撞上了驻足等她的闻寻。
闻寻身形颀长偏瘦,虽见过他身上皮肉也算紧实,但冷不防这一撞,流萤额头正好顶到他背上冷硬凸起的肩胛,也足把她撞了个踉跄。
皇帝在后宫里带妃子闲逛,搁在哪朝哪代都是再稀松不过的事儿,本不会惹人注目。
但怪就怪在闻寻从不似其他帝王那般多情,即便对待众人皆知最爱的卢访烟,也鲜少有这般耐心。
今日,他二人从安仪殿走到银汉宫足快一个时辰,闻寻竟连轿撵都没乘,就那么陪着流萤。而且当他发现自己步子迈得快了,还会放缓停下,特意等她。
流萤才要去摸撞得有点痛的额头,一只冰冰凉的手就先一步覆了上来。
闻寻没有开言问她疼不疼,可那双深邃凝望的眸子、和那只从额头顺势滑至脸颊轻柔爱抚她的手,却将关怀之意流露得人尽皆知。
两侧奴才见此皆慌张低头,企图掩饰面上死不敢露的惊讶。宫中谁人不知皇帝素来乖僻寡情,平日光是给个笑脸,都够宫里的嫔妃受用好久。
真的不敢想象,要是让其他嫔妃看见了此情此景会作何感情……尤其像是一贯跋扈善妒的向昭容、江美人等等,还不得化身饿狼,翻山越岭也要将其吃掉。
耳畔似有风声,流萤听不真切,只道与闻寻灼灼相视、各怀鬼胎。
他们看不见闻寻的眼睛,其实和手指一样冰凉。他们只知道,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幕,阖宫都会记上好久。
可流萤却了然闻寻眼中的温柔,丝毫不达眼底。
他看向自己的时候也全然不是喜欢,而是施舍。
这种眼神流萤早已看过无数次,死都不会认错。
于是流萤一路提防,直至跨进银汉宫大门,直至闻寻看见正堂壁上大大方方挂着那副小鸡啄米图时投来惊异目光,二人之间微妙如薄冰的氛围才有所打破。
“你就学成这样?!”
闻寻皱眉问话,他从未见过有人能画得如此难看。不,这根本就算不得是画。
笔触犹豫,线条软弱。闻寻看得实在忍不住,鄙夷又损她一句,“是照藏经阁里何人画作仿的?也不怕人家半夜化鬼来骂你。”
流萤没想到第一个上钩这幅画的人会是闻寻。更没想到,闻寻竟还记得自己曾说过去藏经阁找画作临摹的事儿。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反正闻寻今日也有推她当回宠妃的意思,不如顺势下坡,全当他送自己一程。
遂一边叫宝珠去煎养心茶,一边调整好略显轻松的语气问道,“皇上觉着不好吗?嫔妾可是画了许久的呢,难道一点子诀名家的画风都没有吗?”
“你说谁?!”闻寻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画家子诀呀,紫宸殿里不是还有他的画吗?难道挂太久您忘了?”流萤杏眼含笑,俏皮得就像在打趣闻寻贵人多忘事一样。
可闻寻却是再挂不住,冷峻脸上似有颜料彩盒打翻,青一阵白一阵,唯独那双乌亮墨瞳一直透着散不尽的黑。
是了,这才是闻寻一贯看自己的眼色。
哪儿有丁点温柔可言。
虽明知他已生气,流萤心里却是默默舒上口气。
继续说道,“那日嫔妾在紫宸殿见了您收藏的画,觉得甚好。可后来去了藏经阁,却没再翻到那位画家的作品,便只能凭着记忆自己摸索。肯定是仍有不足,但多多少少也得有些神韵吧?”
流萤自说自话,故意不去看闻寻脸上的阴沉。甚至裙摆微摇上前,纤纤玉指轻点了点画中她自认为得意出彩的几处,一脸自豪,像极了等待大人夸奖的小孩儿。
尤其是那双奕奕飞扬的眼睛,俏皮、灵动,活似跃于林间的小鹿。飞奔而来,只为把闻寻撞死。
流萤深知他们这等爱画之人,最见不得自己画的这种“鬼东西”,便故意作势好奇,侧探着头放软了声音问。
“皇上既然那么喜爱子诀的画,想必定多有了解。左煎茶也要等上一会儿,不若就先帮嫔妾指导一二可好?”
流萤本想,不管闻寻今日为何而来,她都要抓稳机会亲近亲近。但闻寻一路戴的面具实在太过虚伪,她还是更擅于面对真实阴恻的闻寻。所以,就必须先把他的面具打掉。
闻寻也想,做戏就要做到底才真。既需她对自己俯首帖耳、心生爱慕,多给点甜头又如何?可也不知为何流萤就这么难搞。总能一举中的惹怒他不说,自己还偏就忍不住。
他能清晰听见牙齿磨出的异响,能清楚听到心跳冲上头顶的动怒。闻寻暗暗发誓,待此事结束,定要叫她也一起死到地狱去!
遂艰难滑动下喉头,狠狠睨了流萤一眼,示意她快些带路。
带去哪里,自然是书房。即便不是,流萤也会把他往书房领,反正不能叫他现在就走就是了。
她想留下闻寻,想让阖宫都知道她复宠了。
于是墨香渲染了熠光殿,烛火照亮了银汉宫。闻寻这一待,竟就到了晚上。
晚膳在此传了不说,甚至就寝时辰将至,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林保益在外等候,虽不算热锅上的蚂蚁,额间却也隐有细汗冒出。并非闻寻以前没留宿过别宫,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正是太后吩咐江美人……
浑噩中忽听闻寻唤自己,礼林保益忙不迭应声上前,“皇上,轿撵已备好,可是现在回宫?”
他以为皇上叫自己是要整装回去了,不料迎头而下的指令却是让他安排,“今晚歇在贺才人处”。
宝珠闻言雀跃地快要蹦起来,立即喜滋滋朝闻寻一拜,“奴婢这就去准备!”
转身看见林保益满面愁容,欲言又止。担心他还要劝闻寻回安仪殿去,便停下脚步,眉眼带笑地虚心请教道,“林公公,可否请您一道帮着指点指点?奴婢不知皇上喜好,万别忙中出错了才是。”
“皇上……您……”林保益确实还想再劝,可太过明显的话他又实在没胆子说。唯有叹息自己命苦,怎就摊上了要帮太后看着皇上的差事。
那边宝珠还在催,闻寻也交代完就转身回屋,根本没再多听他说一句。林保益无法,只能由宝珠引着去内室布置。
好在娇俏的小姑娘笑起来总甜甜的,是他平素喜欢的模样,也算是有一丝慰藉。
书房里,流萤一点儿没听到外头的响动,只一心扑在面前的碎金宣纸上。涂涂画画,眼神较真儿得很。
求闻寻指导本是随便说说,谁承想,他竟真的要教与自己,而且还布置了课业?!
流萤刚拿起笔,闻寻啪一扇子打掉。
曰:“拿不稳笔。”
流萤只得忿忿握紧笔,才画出一道,
闻寻又曰:“画不直线。”
“一页画细直线、一页画粗弯线。一页画细弯线、一页再画粗直线。交替着画,朕今晚就在这儿看着,看你把这一摞都画完。不然,就不许睡觉!”
啊?流萤一个头比两个大。
这哪儿是找先生,分明是请活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