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尚未开学。
来学校有什么好事?能有什么好事?
于飞拿笔尖戳几下隔壁手肘,没见对方回应,干脆一拳敲上顾灼青的背。
双目抬转,凉气四溢。
于飞象征性地抖了个哆嗦。他嘿嘿一笑,在顾灼青冰冷地抗拒之下,献宝般的掏出一本厚厚的、鲜艳的、无比夺目的,词典。
“给你看正面。”然后词典的几个大字怼上了一张冷漠的脸,“你再看侧边后面。”棱角翻来覆去戳着顾灼青的眼,深怕他眼瞎看不见。
终于在顾灼青闭眼侧头皱眉时,那小人得志志得意满的嘴脸总算露出了獠牙。他甩甩头发,嘴里哼唱着运动会进场曲的同时,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打开了词典的硬壳封面。
霎时一道金光大盛……
反正在于飞眼里是这样的。
词典的内部结构就这样曝光于天下。
“你这是在……”前桌摩挲两下自己的下巴,肩膀带了一丝颤抖,还是没憋住笑,“炫富?”
顾灼青单手支在课桌上,余光在词典和于飞的脸上逡巡两回。闻言看了前桌一眼,单指压下词典一头,将里面的“宝贝”露给了前桌观赏。抬眸间,满脸皆是孺子不可教。
“呵……好家伙。”前桌从“蛀”空的词典里掏出手机,一甩,双手捧过容器进行膜拜。“上千页的字典啊……”就被于飞这个蛀虫给掏空了。前桌捂着自己的肾抽搐了一下,将拳头塞进正好容纳一只手机的长框里。
始作俑者是感受不到一丝忏悔的,他只会得意自己的杰作。
“咯。”于飞弹了下舌,骄傲扬起下巴,“有才吧?”
“有才。确实有才。给我也整一个?”
于飞闭眼假意推辞,言辞间就差没露出上翘的尾巴,“那不行。但是看在咱俩的关系上,嘿嘿,这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事情嘛。”
“哦?咱俩什么关系?”
“嘿你个鳖孙,当然是……”话头戛然而止。
因为于飞开眼看世界了。
前桌早已怂的将贡品上缴,老罗扶着眼镜腿,露出洁白的诛心微笑,“说说啊,咱俩啥关系。”
于飞噌的起身,支支吾吾吞着口水,“主……主任……”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使不得使不得。”老罗将字典挂在手上,转了两圈,抖着个腿哎嘿一声,“挺能耐啊,小蛀虫。”
噗嗤……哼哼哼哼……班级的各个角落里接连爆出诸如此类,毫不文雅的憋笑声。
“走吧,还得我抱你过去啊……”
于飞瞬间垮下脸,在前桌的幸灾乐祸中比划两拳,又暗暗朝顾灼青诉苦你怎么不叫我啊。然后亦步亦趋跟在老罗大爷遛鸟般的闲散步伐背后,被“请”到办公室喝茶去了。
谁能想到啊。吃饭还在嘲笑那群人蠢到将手机拱手上交,午休还没结束自己也为老罗事业贡献了一份力。可笑他一中午的劳动成果,竟被老罗玩弄掌心!可笑啊,可笑……
“哎哟,瞧瞧,这是对我夺人爱机的行为不满意?”
“没有没有没有,老师你干得漂亮。”
谁能想到啊,他坚忍不拔的外表下,内心在淌血,哗哗的流啊。
老罗边走边不忘教训,嗓门大的恨不得整条走廊都听见,“所以我说你们这帮高三,都什么时候了,大虫追到脚后跟了还想着玩手机玩手机。得亏我中午见势不对,赶紧和高一组长开了个会,军训期间把你们也带去拉个练,让你们好好体会一番务农的珍贵,让你们不在学习时间上加倍。”
“说得好。”于飞拼命鼓掌。
老罗停下脚步,冷哼一声,“别得瑟你。明天就让你去劳动改造。于其让你们窝在教室里玩手机,还不如去好好学习一下没有手机是怎么快乐生活的。”
整条走廊的脑袋乌泱泱挤满了窗口,为老罗刚才那段单口相声炸开了锅,假惺惺哀嚎,“老师,都高三了,哪还有时间去务农啊。”
“老师,我,我身体不好,能不能不去啊?”
“老师,第一轮复习都还没完,题都来不及刷,这不是纯属浪费时间吗?”
“老师……”
“老师……”
“老师……”
老罗在空中两手一挥,握拳,交响乐到此结束。“行了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高三怎么了?高三就得整天窝在教室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刷题能刷出健康来吗?这里是青钟!你们少刷一张试卷怎么了?怎么了?还能不能给其他学校留条活路了?”
他凑上一个脑袋,瞪大了眼问,“不能吗?”
顺溜着下一个脑袋,又问,“不能吗?”
然后退后扫了一圈惭愧地低下头的众脑袋,豪言问,“不能吗?”
“明天都给我出教室锻炼去!一个都不准留。午休结束你们班主任会来跟你们讲具体事宜,现在都滚回去睡觉。”
老罗砸吧两下嘴,意犹未尽的训话戛然而止。
等他将于小鸡仔提溜回办公室后,焉答答缩回教室的学生,突然就沸腾了。
“操!解放了!!!”怒砸桌。
“啊!去他妈的!”怒摔书。
“啊啊啊哇啊啊!”瞎起哄。
然后郝夭阙这个名字,就在这条高三走廊上不胫而走。
于飞是这样跟顾灼青形容的。
“没有他的到来,老罗能一次性收缴这么多手机吗?没有的,不可能的。要不是老罗看到这么多手机痛心疾首,会让我们去务农吗?没有的,做梦吧。那还会有我们学海无涯苦无尽头的春天吗?会吗??操你大爷马勒戈壁!老子要给郝夭阙封神!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
然后就得到顾灼青简短的一个嗯字。
冷漠的人又自顾自刷题去了。
哪怕正面都是红叉……
反面也是。
“瞧把你们一个个乐的。只要不读书,去干活都是快乐的吧?要点出息。等以后你们工作了,去到社会了,就知道还是读书这段时光最轻松……”
班主任讲正经事前都会来这么一段口播,见怪不怪,谁也没当回事。重点信息在于今天之后明天的解放!
“明天几点集合,带什么用品,目的地是哪里,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这次务农的目的是什么,都在这张‘告家长书’里面了。落款那里全得给我签上你们爸妈的大名,明天早上要是看不到回执上的名字,就不准给我去,好好留在教室自习,听明白了没有?”班主任挥一挥手,班长起身,拖着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心,下发通知书。
“晚上不上晚自习,一定要回家跟爸妈说清楚去向。知道了吗?务农不是让你们去玩,到时候累死累活的还是你们。经历过身体上的辛苦,你们才懂得在空调房里上课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不要觉得我现在讲的话都是放屁,一个星期后我倒要看看有几条好汉不喊累。”
小木棍子在讲台桌上敲得劈里啪啦响,有多少人听进去了不知道,反正这群被高三两个字压榨的人,现在满脸只剩下,兴、奋。
“行了,物理老师来了。明天到了目的地再下发活动任务。下午都给我好好上课,听见了没有!”
“是。”
班主任,多久没有听见这么洪亮的应答声了。这号角,吹响了黎明的前奏,吹绿了炎炎夏日,吹开了改革春风的大门,吹绊了物理老师踏进门的一脚。
于飞觉得,顾灼青应该是今天下午,全高三最冷静的一个人,没有之一。
至少在放学铃还没响,即将响,响完一分钟这三个时间段过后,整条走廊几乎人去楼空。而他是除了值日人员之外,唯一一个还能在座位上坐得住的,还在刷试卷的。
于飞都过了窗户,停了几秒,还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倒退两步,将头戳进窗户里。
“灼青……”于飞杵着皱成一团的脸,小心翼翼问道,“要不别刷了?……这……这也没一道对的啊……”
他不知道顾灼青哪来的本事考进青钟,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兴趣一直刷题。
可人家是越刷越顺,他是越挫越勇啊。
顾灼青拔下笔盖,将试卷整齐码在书上,刚起身整理书包,又拿手掌压了两下垒书。良久,他好像才意识到窗口站着一个人,淡淡回眸,“还没走?”语气就跟每次v信结尾,总会发“睡了”两个字一样冷淡。
于飞早就练就了一身铜骨铁皮,响指打在走廊,“一起?”
于飞是住校生,通常情况下总是和前桌先行溜回寝室抢公共浴室的喷头。很少晚自习和顾灼青一道走的。毕竟大澡堂子六根管,几百号人排队洗。
顾灼青话不多……反正他于飞没听过什么长句。所以哪怕是一起下楼,也是他自顾自在唠叨,顾灼青听着,偶尔给个回应。
比如他正说道,“听说高一那些小屁孩要跟我们搭着先务农三天,再去军训。美其名曰给我们打打下手,怕我们这娇养了两年的身子骨受不住。哎你知道高一新来的那个话题人物,郝夭阙吧?”
顾灼青照理沉默着,正打算张口,就被于飞按照习惯截了话头。
“好家伙,郝氏集团的唯一继承人啊!这得多有钱的少爷,他娘的不要金山银山,不要出国留学,就磕死国内读书这条路了。这思想觉悟杠杠的。不说中午吧,听说他刚踏进校门那一会儿,没有校草的青钟就为了他创造了这么一个头衔。够不够分量?够不够逼格?哎呀这人和人的差距,天壤之别,望洋兴叹,狗他娘的远呗。”
两人下了三楼,于飞还在接着夸,“你说他今天就来学校报个道,报个道还老老实实穿了校服,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高调啊。你再看他手上戴的那块表,名表自是不说,但是怎么就这么衬他呢。话又说回来,就算是十块钱的破烂货,经他手这么一戴,都像是价值连城的模样吧!啧,这狐媚玩意儿。”
他是想过郝夭阙家境还算富裕,倒没承想是那个“郝”。
这样的人……顾灼青停了脚步,差点让走神的人栽在他背上。
“怎么了?”
于飞拱出半个头,然后就见他口中的菩萨、眼馋的少爷,低着头搭在墙角。时不时摇头,拒绝温柔的大姐姐,抬手推搡,躲避可爱的小妹妹,诧异惊吓,见颜搭讪的哥们……要不是他手指明显加快了摩挲的频率,倒真让人误以为他温顺可欺,没有丁点不耐烦的模样。
他就要临近爆发的边缘了。
谁知道呢。
也许只有他自己。
或许还有一直看着他的顾灼青。
于飞倒是以为人家就享受这种待遇。拍了拍顾灼青的肩,“走啊?还是你也想要个他的v信?哥哥…….帮你?”
这话声不小。前面的人没动,倒是吸引了郝夭阙的注意。
然后他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眼睁睁见菩萨挥了下手,夹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抱怨,挂着书包带子走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扯过顾灼青的手腕。
“怎么这么慢?饿死我了。走了走了回家。”
咔嚓蹦吧,众人石化。
于飞缓缓吸了两口气,就见从楼上下来的一同学飞速打开手机浏览器,输入,“郝正雄有几个儿子。”啪啪啪跳出来一堆无用结果,他又打,“郝夭阙有哥哥吗”,查无此人,猜您想搜“好哥哥”。他抬头思索,干脆打开某乎,提问,“郝正雄的接班人和私生子双双奔赴青钟读书,郝氏帝国是否已成为昨日黄花?”
于飞,“……”
哥们你内心戏真足。
要不问问灼青什么情况,于飞习惯性摸向裤口袋掏手机……
干……被缴了……
风云人物,做什么说什么都会成为话题,哪怕他打个喷嚏。
所以一个晚上,郝夭阙和他相亲相爱的哥哥的故事,就传遍了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