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为了师门而来,典生铜从没忘记皓明仙尊之死这笔账。
不过,他原先的预期是自己顺藤摸瓜,追查孽海门的同时解救纪漆灰不知被关押在哪个秘境的本体。和纪漆灰提前相遇并产生如此多交集,并不在他的计划内。
“他一定是好奇我的傀儡术和娱神借法秘术,想把我带回宗门好好研究道法,”典生铜心想,自欺欺人地捂住了马甲,“肯定是,不然他对一陌生修士这么上心干嘛?”
纪漆灰没有挣开他的手,只道:“那道友,这颗蜜饯,已经剥开了,你还吃吗?”
“吃…”僵持片刻,典生铜自暴自弃,收手接过了蜜饯。
往嘴里一丢—还蛮甜的。
余光似乎瞥见,纪漆灰抿起的嘴角,轻轻放下了。
“他刚才是笑了对吧?”典生铜胡思乱想,“前世怎么没发现,他好像也不稳重啊?”
“年轻的时候…张狂一点,是正常的。”末了,典生铜在心中给纪漆灰下了结论。
破屋的大门半敞,透过两扇门板的空隙,可以看见外面的空地上,支起一个炼药炉,烟熏火燎,热气与药香蒸腾。
医修很快端着一碗香气浓郁的灵药进来,和其他法镜宗弟子一样,他也戴着一面小型八卦镜坠子,不同之处在于,他身着的法镜宗法袍通体洁白,不见杂色,胸口别着一枝干枯但鲜艳欲滴的赤色小花。
“郁金,我的医药箱。”医修略略抬高嗓音说了声。他的声音温润,即使不带起伏,也透着股柔和亲切的味道。
“来嘞!”乐郁金提着白箱进屋,道,“典道友,这是我四师兄,兰连溪,师从暮清真人,我们法镜宗也是有医道传承的。”
兰连溪瞳色极淡,仿若无物空流的清溪,他轻柔道:“典道友,我替你看看恶诅的情况。我会用金针悬于病人额顶,指引体内病灶的所在,请不要害怕,很快就可以结束。”
典生铜:“好,有劳兰医生。”
纪漆灰便动手帮助他平躺在床板上,顺手掖紧了被角。
典生铜:“…”不用说,这大红花喜庆被单肯定也是现买的,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
兰连溪确认他躺好,开启医药箱,从中取出数根金光灿灿的细针,每根约有成人食指长短,灵力充沛,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身为医修,兰连溪把恶诅这种咒物也称为病灶,并且用药医治,他恐怕不是纯然的医修,而是巫医一脉。
不知是不是错眼,典生铜看见兰连溪凝神,无声地念了几句咒决,他的眼瞳中,一尾金色鲤鱼摆尾游过,转瞬即逝,然后,一根金针径自立了起来,针尖朝下,向他的额前飘去。
待金针在典生铜额上方寸之处立定,兰连溪愈发专注,运转灵力,金针的针尖淌出一缕灿金光芒,从典生铜眉上额间处,没入体内,在经络中游走。
典生铜强忍住动手反击的欲望。有陌生的气息进入身体,对修士而言是很危险的情形,不过那道金光暖融融的,速度极快,力量微弱也构不成威胁,慢慢也就适应了。
不一会,金光与桃花恶诅在典生铜右臂处相遇,恶诅像一只盘桓于此的凶兽,拦住了金光的去路。兰连溪微微蹙眉,接连变幻几个手诀,金针的光芒陡然大盛,针尖发出几道凌厉的弧形金芒,竟是直直向恶诅所在处斩去!
典生铜感受着金芒与恶诅在体内交锋,战况胶着,了悟了:兰连溪这一脉治病,就像剑修斩妖除魔,找到病灶,就打一架,打赢了,就针到病除。
这种简单粗暴的治疗持续了很久,金芒与恶诅战至身体的主人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都没有分出胜负,最终兰连溪主动收回了金针法器,摇摇头:“抱歉,我恐怕学艺不精,依靠半张解咒之法调配的灵药,再加上祛病金针,也没能将恶诅挫败…不过,我耗尽了诅咒的活力,短时间内,它很难聚集起力量继续在你的体内蔓延,起码这半月的时间,道友不用担心恶诅再发作。”
典生铜点头致谢:“多谢兰医生。现在,我动用灵力会有什么影响吗?”
兰连溪:“最好还是多加修养,如果动用灵力,尽量避开恶诅所在之处,否则可能会刺激诅咒提前苏醒。”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纪漆灰送走兰连溪后,典生铜对他道:“纪道友,可否借我灵力一用,我好解除稻草人身上的傀儡术。”
纪漆灰:“好。你等等,我去把轮椅推来,去屋外,开阔的院子里解咒。”
“不必了。”典生铜心想,居然连轮椅都备好了,该说不说,真是准备万全。
一番治疗后,他的力气也回复了许多,便左手二指一圈,举到唇边,吹出一声婉转的口哨。
哒哒哒,哒哒哒。
孩童身形的傀大啪嗒啪嗒冲进了小屋。
几天不见,这孩子长得是越发的有美感,也不知它修自己的时候上哪找的脸皮,活脱脱一个年画娃娃,两坨不对称腮红,红绳扎出两个稀疏的发髻,咧着嘴傻乐。
傀大扒着床沿喊他:“爹爹!”
典生铜指指身下的床:“傀大,爹爹要出去。”
傀大又缩小了些,往床下一钻,小小的身形一立—
直接把整张床抬得离地三寸远!
典生铜舒舒服服往布包枕头上一靠,指挥傀大把自己搬离了房屋。
门外,法镜宗几人正在交谈,忽然长夏惊疑道:“典道友…是在干什么?”
乐郁金转头一看,傀大正把床稳稳放下,从床底钻出,不禁羡慕道:“典道友的这个傀儡,真有用,能不能我也做个傀儡儿子伺候我啊…”
慈雪薇无言片刻,动手揪了乐郁金一边耳朵:“别想,你师尊可不会由着你乱来,你又不是傀儡术修士!”
兰连溪则有些无奈:“典道友的傀儡术…果真神奇。”
纪漆灰亦随之追出门外。
典生铜与他相视一眼,默契地伸出手掌,掌心相合,大量灵力缓慢但坚定地通过二人相接处,源源不绝向典生铜的体内涌入!
感受到经脉中充裕的灵力气息,典生铜撤回左手,拿起那个折颈的稻草人。
他并指为刀,向稻草人腹部凭空一划,那异常鼓起的肚腹瞬间破开一个大口子。
典生铜伸指向破口处掏去,稻草人的肚子里,果然有着别的东西。只见他手指一勾,一个袖珍的稻草人就被从中取了出来,与外面套着的稻草人一模一样,只是极小,约摸只有两寸长。
他像是变戏法般,一个、两个…不多时,大稻草人的肚子瘪下去,典生铜的手边,则堆起了一座小山的袖珍稻草人。
典生铜心中默念起咒文,下手迅疾,挨个抽掉袖珍稻草人颈上的红绳,往空荡的院落一抛。稻草人一被抽去绳索,马上膨胀变大,落地的下一瞬,就变化为一个个不明所以的村民,揉着腰满脸困惑地站起来。
法镜宗几人对视一眼,感叹道:“真是神乎其神…”
被变作稻草人的村民,记忆都定格在了大战前的那一刻。
大部分人的脸上,迷茫、畏惧和疑惑的情绪占据着主导,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脑海中,不知所措的情感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间。
马上,就被一连串的猩红“杀”字占满!
“有鬼魂…死去的娘们回来了,”他的面容霎时狰狞如同恶鬼,奸滑刺头的神态被杀意完全覆盖,满怀恶意地想,“杀了那个吴家的寡妇!只要把她砍伤,弄出血来,死鬼们找上她,我,就能活命了!”
中年男人瞬间暴起,高举菜刀,劈向惊慌失措的吴寡妇:“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事发突然,但在几个修士面前,若能让一个凡人将姑娘砍死砍伤,他们都可以自废经脉了。
漆灰剑出窍飞去,却定在了半空。
几个修士都迅速做出了反制,却又在看见一个身影后,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
“啊啊啊啊啊!”
中年男人双目赤红,直上直下地挥砍、劈斩:“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还不死!”
他理智全无,如同野兽。
但,拦住他的菜刀的,是比他更凶恶、更强大的猛兽!
女尸一声咆哮,双爪完全厉鬼化,交叉在胸前,死死抵挡在吴寡妇的身前!
吴寡妇发着抖,不可置信道:“秀莲姐,你…”
男人的菜刀很快砍卷了刃,他虽然有一把力气,作为凡人,怎能与厉鬼相较。女尸彻底愤怒,比铁石坚硬的指甲一弹,将男人的菜刀撞飞,接着就是一指,男人的胸前瞬间刺穿一个血洞!
婴尸攀在女尸的肩上,用脐带勒紧男人的脖子。他还没有死,喉间发出荷荷的气声,血沫随着呼吸溅出,终究是苟延残喘着。
兰连溪很快判断:“没刺穿心脏…还能救,再拖一会就悬了!”
慈雪薇寒声道:“当街杀人的人渣,死了亦不足惜!”
兰连溪:“他的状态不对,这男人有问题…”
典生铜也发现了:“看他的眼睛,他变成了重瞳!”
说话间,漆灰剑数道剑气飞去,化作两个简易的“囚笼”,将女尸和发狂的男人分别关押起来。
慈雪薇上前查看,不由得大骇:“红色的重瞳,这可是心魔外化的表象!可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凡人,怎么会有心魔?”
她的同门纷纷摇头,以示不知。典生铜放出晴二,遥遥地借铜蜻蜓看清了,却心下一沉。
纪漆灰道:“这不是心魔,而是欲魔。你看,他的重瞳并不是血红色,要稍淡一些。”
“妙欲合欢秘术,种欲魔。他的杀欲过于强烈,引动了体内的欲魔,已经成为欲魔的奴仆。神智没救了。”
乐郁金:“竟是如此。四师兄,你能解除这个劳什子欲魔的影响吗,让他当个傻子总比当个乱砍人的疯子好。”
兰连溪沉思片刻,道:“只是杀死一个欲魔的话,并不难。”
“但是,合欢宗邪修在八里村潜伏许久,被种下欲魔者,很可能不止这一个…其它的村民,不过是欲念尚浅,还未引动而已。”
兰连溪持金针为男人“治疗”,长夏和慈雪薇控制住病患,使他的行为安分下来。乐郁金肩负向民众解释邪修以及大战的缘由,正在发挥自己的三寸巧舌,将原委编成一出剧情跌宕起伏的戏本子。
女尸在囚牢之中,用鬼爪和利齿摇撼着锋锐的银色剑气。纪漆灰走上前,她就冲着这个关押他的人吼叫、做出撕咬的动作,无比的狂野桀骜。
纪漆灰看着女尸,发现似乎不能暴力地解决,这女鬼恩怨分明,从未滥杀,除非阴差亲自押她去判功过,他只能暂时关着她。
吴寡妇见他提剑走来,以为是要将女鬼直接打散,吓得不顾剑气割伤,从囚笼缝隙间伸进双手,急切道:“秀莲姐!谢谢你解救我,如果你还能听懂我的话语,请不要为了我背负人命债!我听说,杀人的厉鬼,死后要到十八地狱中受刑,永不入轮回…你要杀人的话,我来就是!仙家,仙家,请听小女子一言,秀莲姐姐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一定有什么误会…”
她双手被剑气划伤流血,却还在苦苦哀求,纪漆灰神情不见动容,却还是将剑气收了回来。
“姑娘,”纪漆灰尽量温和道,“请放心,我们不动这位秀莲姑娘的尸身。只是让她冷静下来。”
按理说,厉鬼为执念所化,即使还有着生前的记忆,也仅是一线清明,与背负的怨念想比,遥远得如同隔世云烟。
但是,仿佛是听见了吴寡妇的声音,女尸慢慢停止了攻击行为。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张开双臂—将吴寡妇拥入怀中,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就像是孩子受到了委屈,马上赶来安抚的母亲。笨拙的双爪,笨拙的安慰。
吴寡妇胸膛几番起伏,终于还是哇地一声,在女尸的怀里哭了起来。
纪漆灰彻底不知所措,典生铜却忍不住浅笑起来。
纵有欲魔引诱,也终有不甘堕落的灵魂。
“不过,”典生铜思索道,“独孤曼不是在众目睽睽下,被处以了死刑,妙欲合欢修士死后,还能维持生前种下的欲魔吗?”
关乎妙欲合欢秘法,这个问题,注定是很难得到答案了。这只欲魔,在众人的心头,都增添了一抹不小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