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悠长,敲锣打梆的声音在曲折的巷道中几番回环,一慢三快,空空地绕过这店门,又缠上那扇窗。[1]
似乎只是两次抬头的间隙,云端的皓月就被一层乌灰的薄纱笼罩,清光转为朦胧,玉盘的轮廓不再清晰可辨。毛剌剌的天边月,仿佛月宫的仙子因怜悯而垂目,不忍再看凡尘人间。平添诡谲的色彩。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厚重高昂的男声一声大喝,提示青蕈镇所有镇民,丑时已至。
这声响不依不饶,追着耳朵,一通传出去老远,手捂双耳在建筑内战栗抖索的居民也逃不过被声浪的余音钻耳入脑。纪漆灰看见不远处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衣服已经汗湿了几层,不住地拿帕子擦脸上汗滴,能站稳全赖身侧保镖扶持。
这胖子哆嗦道:“更夫…不是在鬼魂游行的第一夜,就被、被发现,开、开膛破肚,倒在路边,脏器不翼而飞。那时候都说…是被夜里出来的东西,掏空了呀!”
“怎、怎么可能还…”
还有人会在夜间打更巡逻,报告时辰呢?
有人喃喃附和:“对,因为这个,青蕈镇后来一直没招到新的打更人。太邪门了啊!”
慌乱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哪怕是丧心病狂的赌客,面对生死关头,也无法无动于衷。赌坊中有人喊道:“坊主大人神通广大,想必一定有办法应对吧!”
“求求您看在往日情分,救救我们…坊主大人!”
鬼烟面色沉凝,还是拿烟管轻敲栏杆,道:“诸位请安静片刻。往日,赌坊会提前两刻钟时间关门歇业,确保每一位客人都足以及时回到家中,今日,却被一起意外拖延了时间。”
说着,她睨了一眼纪漆灰站立的方向。人群中,不少客人也对他怒目而视,还有人做出啐他唾沫星子的动作。
纪漆灰双手往袖中一揣,权当看不见。鬼烟高低是个鬼修,有人在赌坊闹事,她却姗姗来迟,往好处想,是谨小慎微,不轻易出手,往坏处想,她的冷眼旁观,又如何不是在推波助澜,说不定纪漆灰这一通大闹,将赌坊所有人拖延到四更时,正合她的心意。
鬼烟继续道:“鬼魂猎捕活人的行动准则,很简单,就是怨念和生气。怨念是它们执念所在,不知为何,这群魂灵对青蕈镇怨念深重,才会夜夜归来作乱。而生气,则是它们行动时的优先级别。生气越重、活人越多的地方,越吸引它们的窥伺。”
人群难以抑制地骚乱起来。果然,鬼烟叹口气,道:“以前,大家夜晚都在自己家中的时候,风险由所有镇民共同承担。即使商铺的伙计多一些,青蕈镇也有许多商铺,再用些手段,门神守护的情形下,它们无法未经许可进入民宅。只要没人脑子犯浑,去给鬼魂开门…”
“但现在,我们是整个青蕈镇人气最重的地方了。”
客人们顿时压不住窃窃的低语,都高声喧哗起来。甚至有不理智者想要破开落锁的赌坊大门回家,被打手死死拦住,但他们还不死心,口中高喊:“趁恶鬼还没过来,先放我们回去!出了这个门,好歹有活着的机会!”
鬼烟于是厉声斥道:“稍安勿躁!赌坊只是风险大些,不是马上就要沦陷。现在出了这道门,你自己被厉鬼撕碎事小,一开门,外面的东西就可以进来了!赌坊会马上进行布置,尽可能掩盖和降低这里的生气,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大家都不要慌乱、不要出声、不要开门,才是最可能活过今夜的方法!请大家各自落座,静待天光破晓!”
赌坊的员工从后台鱼贯而出,动作麻利,只消片刻功夫,窗上就贴上了雪白的“奠”字,正门内两侧竖着白底墨字的挽联。室内摆着精美考究的花圈。
不知是谁低声嘀咕道:“这这,这也太不吉利了…”
赌坊内,所有烛火都熄灭了。
借着极暗淡的月光,鬼烟隐没在茫茫夜色中的脸似乎是细微地勾起了唇角,鬼修特有的苍白面孔看起来像是一个纸人。她低声说:“诸位客人,这样一来,就不必担心了。”
四更仿佛是一条界线,巡夜的梆子声一停,那头戴斗笠的更夫就嗓音尖细地诡笑起来,一人丢了锣,一人落了梆,手插进咽喉中,撕破了一张人皮,拖着半截鬼身、半截皮肉,半虚半实地开始飘荡。
“有人吗?有人在里面吗?”
不知是哪扇人家的门先被拍响,一个老妪嘶哑无力地说道:“给我一口水吧,好心人。我要渴死了,我好渴啊。”
院内,身为母亲的中年女子死死抱住从床上坐起,要向门外走去的女儿。无论如何反复呼唤爱女的名字,她的意识都像是沦丧了,只会向母亲愤怒地咆哮,张开嘴,恶狠狠地咬在母亲的胳膊上。
反复噬咬,直至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母亲的眼泪像珠串子,永远都流不干。她不撒手,也不敢说话,被血气吸引,院墙上,探出几个奇形怪状的狰狞鬼头,那是套上被它们吃剩的人身的鬼怪,看着母女俩,馋得不住淌涎水,却又被无形屏障阻拦,气急败坏。
哭泣和哀叫的声音此起彼伏,赌坊内,客人大气不敢喘,只盯着那扇红木雕花的气派大门。直到第一声叩门声,如洪钟狠狠撞在了他们心上。
敲门鬼的力气格外大,它的举动,说是砸门更为准确。一拳下去,红木门振动摇晃,兽头锁上的门环叮当乱响;第二拳随即到来,红木门瞬间出现裂痕,距离彻底破裂只差一步之遥。
第三拳、第四拳…奇异的是,无论红木门被击打得多么摇摇欲坠,它都没有直接裂开,维持着奄奄一息的状态。鬼烟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门神保佑…”
从连续不断的敲门声中,纪漆灰判断,门外有三只鬼,不算多。其中两只鬼的力气都是普通水准,让它们来砸门,不知要砸到猴年马月;只有一只鬼力气格外大,只两拳,就快要将赌坊大门砸穿了。
鬼烟的举措看起来似乎有些效果,她本人也是一副庆幸的模样。但纪漆灰可没忘记,先前在人群中掀起骚动的人,扬言要自行回家的人,据他观察,是改装后的赌坊员工。
鬼烟肯定没安好心,纪漆灰虽可以离开赌坊,却担心这里人的安危。但外面的镇民亦处在危险之中。
想了想,纪漆灰给典生铜发去一条通讯。把现今青蕈镇的情况简要地一说。
幸而,典生铜马上回道:“我已赶去。勿忧。”
悬着的心放下之后,纪漆灰再次不露声色地观察四周情况。猜测鬼烟会从哪里开始下手。
痛哭流涕的、心怀鬼胎的…修真者耳聪目明,纪漆灰早就注意到有人向他的方向走来,但没想到,此人真是冲他而来。他视线不经意瞥过接近的那人,竟发现那人目光陡然一厉,加快脚步向他靠拢来!
纪漆灰心中一凛,起手捏出招剑诀,藏于袖中,面上不显,整个人已然进入蓄势待发的备战状态!
那人离他两三步远,就迫不及待地扬手一撒,纪漆灰立觉颈间微凉,一根丝状物缠上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