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扇又朝天际一点:“云霞织绮,晚照当楼,胜景当一贺,苏子熙,走罢。”
清江楼极负盛名,如苏晓这般囊中羞涩的,还是头一回进,只是心事重重,临窗而坐,又向着窗纸出了神。
谢彧抿了口茶,笑着把手在她眼前一晃:“何故游于华胥之国?”
苏晓回了神,苦笑道:“一早在刑部署前捡了封函件,如今想要寻出是何人所书,只是不得头绪。”
谢彧道:“是为纵火案?”
苏晓笑道:“谢司业?”
谢彧笑道:“昨日翰林院内,说到纵火案时,我就见你看着策论集若有所思。”
苏晓道:“是为纵火案,只是案子未破,个中枝节尚不能告知谢司业了。”
谢彧笑道:“这是自然的,至于函件呢,有什么可我施薄力的?”
苏晓不由沉了脸色:“那人十分谨慎,托了小乞儿投送,左手书写,字迹不能分辨,用的也是官府通行咨纸,墨亦常墨,实在瞧不——”
她之前其实太拘泥了,只想函件会是何人所写,她也可以想一想,为何是那人写下函件。
那人在纵火案后送来函件,深知内情,定识得盛家兄妹,极可能也是松江人,如今在京为官。
知情人?
盛观夏为兄长被害京诉,既来京诉,对个中情由必得清楚,可盛启春死于南京,盛观夏如何清楚那些情由?
或是兄长死时她也在,或是,南京另有知情人,后来告诉了她,盛启春应当不会携小妹同去,更可能是后者。
此等事宜知情人必不会多,所以,这两个知情人,实是一人?
若是,曾在南京,又入京城,不是南京国子监的学生,于旧年登科留京,便是南京各部院的官员,又调任入京。
没有金银,不可能由南入北,那人用的墨寻常,不似有这等财力,更可能是,从南京国子监登科入仕。
“谢司业!”苏晓将食案一拍,两眸炯炯,“纵今日未碰上,我也定是要去寻你的。”
谢彧笑道:“你知道是何人了?”
苏晓笑道:“旧年南京国子监登科留京之人,谢司业可还记得?”
谢彧忖了忖:“旧年一共二十七人登科,八人留京。”
苏晓道:“八人之中,可有出身松江的?”
谢彧想了会道:“我看过一次南监报来的文书,应有一位出身松江华亭,霍姓,名登,字青云。”
霍青云。
苏晓一呆,她是识得这人的,确切些说,是裴宣识得这人。
霞色已暗,轻尘四起,街衢上车马各西东。
苏晓向谢彧拱手笑道:“一谢款待,二谢答知,谢司业过目成诵,诚不吾欺。”
谢彧悠然摆了摆手,才要开口,身后马蹄声急。
苏晓一眼望见马上人,猛地把头压了下去。
然朱元宜似乎已瞧见了她,正在身前勒了马,早春暮风中,苏晓额上都渗出汗来。
“谢休文,”须臾,笑盈盈一声落了下来,“你怎么站在这呀?你是才在里头吃过饭嘛?”
苏晓愣了愣,眼皮掀起,公主原来盯着的是谢彧。
谢彧轻声笑道:“公主,此地不是说话处,天色向暮,请快回宫罢。”
朱元宜冷哼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处不是我说话处?不过有人以为女子与小人难养,才不肯同我们说话而已。”
谢彧笑道:“臣并无此意。”
朱元宜转瞬弯了眼:“既如此,元宵那日来找我玩罢。”
谢彧才一张嘴,一个音还没出口,朱元宜高扬了鞭子,将马臀一抽,泼风似的走了,遥遥一句抛了过来:“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苏晓掸了掸衣上尘,醒悟了,向着谢彧幽幽一笑:“谢司业,难不成,公主所谓翰林驸马之言,是滥觞于你,而你那日来寻我?”
那日是个晴明好天气,她正在房内装模作样地温书,有士子来拍门,朝院内一指:“那人找你。”
自从朱元宜抛下那句话,找她的人不少,都是来看热闹的,苏晓正要拒了,青天流云下,那人回首看了过来,折扇一敛,点头一笑。
曲水兰亭,风流满晋书,不过如此。
出了屋子才知,这回来找她的,是新任国子监司业,南京谢家,谢彧。
谢彧笑道:“苏子熙,你会试文章我已读过了,果然如龙蛇捉不住,只是,不知殿试时是出了什么事?”
苏晓心想,果是士林景仰的南京谢家人,对他们这些士子如此关怀,只是真话是不能说的:“谢司业,在下学艺不精,策题解得不好,才落了下第。”
谢彧默了片时:“近日听得流言,说你若入翰林院,公主便要招你为驸马——我识得公主,想来,此句应当只是句戏言。”
苏晓心想不好,这流言恐怕人人都听过了,若公主本是一时兴起,传言太广,届时天家脸面抹不开,必要招她,她可就完了。
肃色道:“此等流言,在下自然不当真的。”
谢彧点头道:“你切莫分心,好好行文,余事等馆选后再论,公主此言纵是真,你若不欲为驸马,有我等在,也不会教天家强求。”
苏晓心想,自然要分心,婚姻之事从来难论,天家若稍一强求,于她,可是性命攸关。
肃色道:“在下明白,定不负司业此行。”
谢彧笑着一点头,辞了她。
“滥觞于我?”谢彧讶然了,“为何公主放榜时之言,会与我有关?”顿了顿,“苏子熙,那日,你不是说馆选会好好行文,为何却依旧如故?”
苏晓默了下去。
少顷,谢彧笑着一挥手,信步走了出去:“待得他年夜雨时,再叙不迟。”
一钩残月尚未收尽,院门推开,霍青云挑灯跨了出去。
“霍青云。”
冷不防一声唤,紧着一个青袍子横了过来,霍青云往后退了几步,灯笼提起,照出清亮眉眼。
苏晓笑道:“霍青云,你可还记得我?”
霍青云顿了顿道:“你是,同裴承言一块的,苏子熙。”
苏晓含笑点头。
她知道裴宣与霍青云相识,是在去岁春闱。
国朝取士亦重仪容,然霍青云生得五短身材,模样亦不好,在一群翩翩士子中有如鸡入鹤群,总有人嘲笑奚落,裴宣一回听见了,挺身替他辩驳,从此相交。
苏晓道:“霍青云,你托人给刑部的函件,我看过了。”
霍青云道:“那函件不是我写的。”
苏晓道:“若不是你写的,你该问我——那是什么函件?”
霍青云默了会,向后退回院子里。
苏晓笑了笑:“你怕我做什么?”
霍青云低了头,盯着灯笼:“你们都看过函件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苏晓忙道:“那一句话还是太隐晦了,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么?”
霍青云不则声,半晌,苏晓试探着道:“进去说罢,好么?”
开了堂屋的锁,坐到桌案边,霍青云仍低头不语。
苏晓开了口,平声静气的:“霍青云,你于昨日将函件送到刑部,并非偶然,而是因为昨日是会审,是么?”
霍青云抬了头,脸上是怔愣的神情。
苏晓道:“因为,裴承言,郭子恂等翰林仗义执言,不因祸福避趋,使你心有戚戚,你深知齐县令盛启春身死真相,你知道那些人,不仅害死了齐县令,还使他身败名裂,让他为现世民众耻笑辱骂,让他成为后世人茶余饭后笑谈——”
“他死,他死,”霍青云猛地弹了起来,整个人仿佛一锅水烧到滚烫,“他的死不是我干的呀!盛启春的死也不是我干的呀!都是他们!都是他们啊!国朝田赋不多啊,多的是徭役,可那些乡绅也或多或少有优免啊!即便如此,他们还要和官吏伙结造出白册,让百姓来交税,让百姓来出役——”
“白册是真的!”苏晓也猛地弹了起来,双手在桌案上一拍,声量震天,“他们真造出了白册!”
霍青云一哆嗦,噤了声。
大眼瞪小眼瞪了会,苏晓一坐坐了回去,低低道:“霍青云,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罢。”
良久,霍青云也缓缓坐了下去。
“我娘同盛启春的娘,少年时是手帕交,我同他自小相识,庆嘉三十六年,我尚在南监读书,夏时,他忽而到了南京寻我,没说几句话,却问我听没听过,齐濂。”
“我说我已听过了,是旧年冬强抢民女被淹死的青浦县令,他却又问我,知不知黄册,黄册我自然是知晓的,那一年恰修册,入了秋,我们这些监生还要进册库驳查新进册本。”
“然他说,驳查无用,黄册全是假的,现下县衙里,用得是白册,我吓了一跳,根本不知何为白册,他告诉我,黄册造假,早已不记得是何时始了,年深日久,越来越假,他们这样父子相承在县衙里当算手的,再清楚不过。”
“之前李首辅在时,也想过再清丈一次土地,可庆嘉十九年,他因交结边臣意欲谋反弃市了,卢阁老当国后,再没人提这事,而黄册,至少在南直隶这边,也已假到了不能再用的地步,所以,不知如何起了头,便有了白册。”
“白册上的田产人丁数大多是真的,县官凭此才能知县里境况,白册只县衙有,朝廷管辖不得,如此征税时,便可任意将乡绅大户要缴纳的税粮分给小民,一户人家,实有五亩官田,本该要交大约二十七升粮,收税时便按三十四十升粮收,这即是替乡绅交的,左右这些小民都不识字,各种赋税名头层出不穷,只以为赋税一年重比一年,交得下去便交,交不下去,便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