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余!”孙时通急急忙忙进了值房,“常州黄尝那收了一张字条,钤着浙直巡抚的关防。”
余秉良道:“我听说了。”
孙时通阴沉了脸:“难道是咱们想错了,苏晓真是去苏州的,顾允也要去那?”
余秉良啜了口茶:“那张字条,是为了一个私奔案子,犯妇叫张玉儿,一个乡野村妇,值当他显山露水么?”
孙时通道:“你这意思,他这是故意的,施了一个障眼法?”
余秉良沉声道:“是与不是,还是得苏州那边盯紧点。”
孙时通拍案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不说顾允要做什么,咱们怎么连他的影在哪都不知道?一天天猜来猜去,两眼一抹黑,老子是真没耐性了!”
“到枫桥了。”
苏晓将帷帽一戴,兴冲冲推开舱板,回头道:“到枫桥了,出去看看呀。”
顾允安坐不动,苏晓撩开垂纱:“看看嘛。”
顾允道:“你去罢。”
苏晓撇了撇嘴,松了手,走去船头,细雨如丝,迎面也不过只是一座石拱桥,两岸草木萋萋。
枫桥一过,苏州城就不远了,伞蓦地到了头顶,苏晓扭过头,顾允执着伞,凝眸望着微茫雨里一弯长桥。
上京赴会试,就是从这桥下过的,他记得,当时没有回头。
一别姑苏十二年。
苏晓见他失神,将袖子扯了扯:“怎么了?”顾允摇了摇头,苏晓笑道:“进去罢。”
一进船舱,苏晓从包裹里翻出一盒胭脂,拧开盖子,顾允瞥了一眼,默了默:“一定要用么?”
苏晓拿指尖沾了一点,伸到他脸前,笑花了眼:“不要误事。”
辞了船上三人,登上岸,阊门前排得长长的队,快到他们时,守卫正在诘问两个宝蓝袍子,皆是二旬上下。
一个守卫问:“你们俩哪来的,到苏州来干什么?”
一人笑答:“官爷,我们都是嘉定的,来苏州进丝绸。”
另一个守卫厉声问:“两个男人一起来干什么?”
两个袍子相顾茫然,只得陪笑道:“官爷,我们是一起做生意的,没出过远门,就一块来了。”
两个守卫议论了起来。
“你看像那画像么?”
“我看着不像。”
“我怎么看着像,你看谁都不像!”
“就是不像,你看谁都像!”
“不是,这找什么人呢?到底来不来?这都多少天了。”
“你问我,我去问谁?”
“还要多久啊,”队里倏忽冒出一声,“这天都要黑了,天黑城门一关,就进不去了。”
顿时群情激愤。
“吵什么!老子还想走呢!”守卫不耐烦地向两人一挥手,“进去进去,下一个。”
苏晓随顾允走上前去,守卫将顾允上下一看,直盯着他的脸:“哪来的?干什么来的?”
顾允道:“镇江,听说城里桃花坞的周郎中,妙手回春,过来看病。”说着咳了起来,取出帕子捂在唇上。
苏晓款款道:“相公,没事罢?”
顾允连连咳着。
守卫将眼一瞪:“你不会有痨病罢!”
另一个“哎呀”一声:“还真是呀,都说那痨病鬼的脸,过了午就红了的。”说着撇手:“进去进去,治不好的病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在家舒服等死呢。”
苏晓登时一抬头,顾允松了帕子,拍了拍她的手:“娘子,走罢。”
苏晓紧紧将他的手一握:“相公,我们走。”
进了城门,走了一歇路,顾允道:“可以松开了。”
苏晓默默松开了手,回过头望了一眼阊门,自瓜州渡到苏州这一段路,就此走完了。
恍然如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叫了只乌篷船,弯弯绕绕荡到了一所宅子的后门,天黑透了,开锁进门,是所空宅。
苏晓吹起火折子,和顾允一路走到堂屋,点了灯,将桌案一抹,不见灰,新近有人打扫过。
顾允道:“今夜先这么歇下,明早会有洒扫的人过来,你换回原来的衣裳。”
苏晓道:“只是那些人手里约莫有我的画像,听着虽不像,还是换张脸稳妥些。”
顾允顿了顿:“换张脸?”
苏晓笑道:“不过就是在脸上画画,同在纸上差不多的,你歇下罢,我去西厢睡。”
顾允望着她走去,灯下,衫裙红得越发滟滟,明日便看不到了,与梅子酒一同酿成的好梦,已到梦醒时分。
翌日苏晓平旦即起,在镜前坐了小半个时辰,推开门,堂屋的门也正推开,顾允向她看了过去。
唇上两撇浓黑的山羊胡,眉粗了些,下颌似乎尖了,一双眼却仍亮极,乍一看,像极了个精明的小商人。
苏晓笑嘻嘻的:“周老板早呀,小弟李平湖,这厢有礼了。”
顾允顿了顿:“早。”
就近在茶馆吃了早点,走回宅子,门口有人等着,一身竹青罗袍,身量纤细,戴着顶帷帽,望见他们,取出一管笛子,默然一弯腰。
顾允开了锁:“进来罢。”
进了堂屋,那人卸下帷帽,是个少年郎,相貌秀美清灵。
顾允道:“竹猗。”
那人又一弯腰:“顾大人,我是。”
顾允看了眼他手上的笛子:“吹《春日景和》。”
竹猗横起笛子,悠悠扬扬吹了起来,一曲终了,顾允道:“你去东厢罢,午后我会去叫你。”
竹猗应了一声,款步出了堂屋。
苏晓看着他进了东厢:“林子恪除了是个瓷器商人,还有什么身份,现下能一详了罢。”
顾允道:“他不是瓷器商人。”
苏晓一挑眉:“不是?”
顾允道:“盐商林少青,听过没有?”
苏晓思忖道:“我只听过,扬州盐商中财资最雄厚的是江万云。”
顾允道:“林少青次于他,而此人除了货盐,还有次子在杭州做瓷器生意,三子在苏州做丝绸生意。”
“林子恪就是林少青三子,”苏晓道,“我们要找他,是为了林少青?竹猗呢,他又是什么来历,同我们的事有何干系?”
顾允道:“竹猗是我故人之人。”
苏晓默了默:“你总要告诉我,午后去做什么罢。”
顾允道:“云春园。”
过午到了地方,苏晓方知云春园是个戏园子,她是不怎么爱听戏的,一句话九曲回环唱出来便太慢了,实在耐不住性子。
点心却很绵甜软润,苏晓将最后一片玉带糕送进嘴里,咕咚灌了口茶水,茶碗一放:“走。”
顾允道:“胡子。”苏晓摸了摸,掉下来些碎屑,嘿嘿一笑。
竹猗乜了她一眼。
一起去寻戏班班主钟麟,看着四旬往上,紫袍皂靴,面色白净,笑得万分和气,先向苏晓道:“这位爷怎么称呼?”
苏晓自觉是两撇胡子之功:“敝姓李,李平湖,到苏州来做生意的,头一回进贵园听戏。”
钟麟笑道:“李老板这是有什么事啊?是戏听得不称意了?”
苏晓笑道:“戏极好,不愧是苏州最好的戏园了,口舌又清,腔板又正,听一曲,叫人能忘百年忧呀。”
钟麟笑道:“李老板过奖了。”
苏晓摇头笑道:“只是,我看这笛师吹的笛曲,却不够浑融了。”
钟麟笑道:“李老板原是来指教的。”
苏晓将竹猗一指:“他是我从北边带过来的,旁的不会,笛子倒是能摆弄几下。”
钟麟笑道:“倒要请竹猗公子指教了。”
苏晓一点头,竹猗理了理袍袖,取出笛子,不少空暇的伶人都围了过来。
吹罢一曲,钟麟笑意不改:“这位公子技艺的确精湛,只是,我这园子里晚间的戏,笛师也是不差的。”
苏晓不言语,转头看顾允,他垂着眼不作声。
本来是打算让竹猗一笛吹服这班主的,这下不好办了。
钟麟笑道:“李老板还有什么指教么?”
顾允蓦然伸出手,接过竹猗手中长笛,拿帕子拭了拭,横到唇侧。
苏晓呆了呆,笛声已起了,她听不出好坏,只看着顾允,他合着眼吹笛,苏晓想起了一个词,似水流年。
听罢一曲,钟麟悠悠笑道:“李老板来,不光是来指教的罢。”
曲径已通幽,苏晓春风一笑:“钟班主,我们是北直隶来苏州做生意的,听说苏州的林子恪林三爷,最好贵园的戏,我们周老板恰会吹点笛子,就想来串回笛师,好与林三爷认识认识。”说着拱手笑道:“还望钟班主肯牵线搭桥,我们不敢忘恩,定是要重谢的。”
钟麟笑道:“这吹笛子的功夫的确好极了,只是,这做笛师,技艺倒是在其次,要紧的,是得会唱曲,会唱曲才能吹好曲笛。”
顾允低头擦拭笛子:“《醉游》可以。”
苏晓愕然了,会吹笛子倒也罢了,还会唱曲?
钟麟笑道:“玉凝,来唱一支《醉游》里的《步步娇》。”一个伶人应声走了出来。
顾允道:“明日上场再吹。”
钟麟脸上的笑淡了:“还是得先试一试的好。”
顾允将笛子交回竹猗:“放心,砸不了你的场子。”
钟麟默了少时,徐徐一笑:“那就明日黄昏,恭候了。”
离了云春园,打道回宅,门口站了个翠蓝衫裙的姑娘。
笑着向他们行了个万福礼,顾允点一点头,开了锁,手向前一伸,请她进去的意思。
苏晓向这姑娘一笑,低声问顾允:“这姑娘就是来洒扫的罢,她是听不着么?”
顾允道:“她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苏晓默了默:“是因为生病么?”
“嗯。”
“她叫什么名字呢?”
“小葑。”
苏晓点了点头,快进堂屋了,才猛地记了起来:“你还会唱曲?!”
顾允道:“不会。”
苏晓顿了顿:“那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