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被一剑穿心,一人被封喉,还有两个被挖了膑骨,失血过多,活生生疼死的。一下子死了五个,而且以这几种死法,没有法术的痕迹。我这种江湖狐晓生,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上下千年,天界地府,只要我想知道,没有我不知道的,这消息嘛,顷刻至千里,须臾至九州……”
半笙漠然地看向他们魔族的“狐晓生”,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离他三丈之地,都恨不得将口沫喷到他脸上去。
“说完了就滚出去!”半笙眯了眯眼,冷声道。
吹嘘声戛然而止,狐晓生咽了咽口水,躬脖子低声道,“听说最近妖界又开始动荡,镇妖塔结界不稳,跑出来不少妖怪,凡界皇宫里也不太平,太子那边被拔出不少泥……”
“说这些做甚?”
“龙煊被天界放了后就住在凡界,妖和人都在寻他。”
半笙皱了皱眉,与他再见,竟是在八角潭,可他并未认出他。
恢复记忆的半笙被叔父带回魔界后,光是适应环境,就花了不少工夫,他们喜欢热闹,芝麻大小的事,不论好坏,不论善恶,都会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那日,原本吵吵闹闹的族里来了一个人,莽撞,固执,不怕死。
从他上骷髅山时,半笙便已感受到了他的气息,在禾三村被打得只剩一口气后,竟无意间开启神识,记忆悉数冲进脑海,半笙吐了三天三夜。
手下们在那里撸袖耍狠,同叔父说,这小子打伤了咱们好多兄弟,今日定让他竖着进,横着出。叔父一挥手,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扬长而去。
他们一向如此,不是愤世嫉俗,就是摇旗呐喊,要让所有的人神妖付出代价,以重现魔族荣光。半笙细细想来,追溯到千年前,整个魔族便是如此,趋之若鹜,万死不辞,半笙觉着他们奇怪,族群为何不能和平相处,遇事皆退避,直至神魔大战,魔族陨落,爹娘战死,他才意识到,但一切都太迟了,怒不可遏,他誓要让整个神族付出代价,却发现无可奈何,无能为力,阿爹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还为其开启魔灵庇佑阵,以碎掉魔心为代价,让其得以转生,而半笙的那些痛楚、不甘与屈辱,在千年的长河里,并未留下半点痕迹,如烟尘般散了个干净。
而后呢……
他有了一个好兄长,还有倾尽全力对他好的阿奶,虽然有一个嗜酒如命,暴虐的爹,但……
那是一段终生无法忘却和割舍的时光,所以待再次看到族人那闪光般的眼神时,半笙顿觉五味杂陈,进退维谷,他竟又落入了这样的境地。叔父自是体贴,安抚众人便是他的日常。魔族生活还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他的到来。
半笙就这么屈膝坐在大殿的顶上,直盯盯地看着他,看着他们所有人。
确是凡人,无甚特别也,然,神色镇定,视死如归。
何以如此?
族人们堵了他一路,竟被他打了一路,骷髅山腰到山顶,直至八角阁,都有族人横七竖八地乱躺着,吵闹的魔族竟难得陷入一片冥寂,叔父本想主动请缨,却被半笙叫住。
他听见自己如是说,“不急,总该先礼后兵。”
他看着他一挑多,俨如一副战神姿态,围上去的族人被打得鼻青眼肿,人仰马翻。
但到底是凡人,待筋疲力尽时,便再也扛不住,挨了不少刀。而他趁着混乱之余,抻手没入八角潭,连一声呻~@吟都未听到,那些皮肉就这么一点点地化开,最后拉出来时已成半截白骨。
八角潭的水,能融万事万物,即便是血肉。
待满心欢喜地塞进一锦袋,族人趁其不备,在他背后连拉两刀,他反手推剑插入其心口,一刀如刺穿空气般的迎面而来,他迅速拉出长剑,刀剑相击,电光石火之间,却惨遭四面族人夹击,每一刀几欲将他刺穿,而他一声怒吼,自身猛地旋转后竟将刀口悉数截断,四人惊诧之余,却被几道剑气震飞,重重砸落在周围的族人身上,顷刻间,溃不成军。
他虽遍体鳞伤,脚边的血红已染大片,身体各处都在流,却依旧能靠着那把佩剑站立着,他瞥向众人,缓声道,“在下只想取一点玲珑玉,望各位放行!”
“你说取就取?哪有这么便宜?”一族人伸出黝黑的手指,指着他厉声道。
他从袖中扔出一金袋,撞击地面的袋子受到冲击,几块金子从袋口“哗”的滚了出来,众人静默,面面相觑。
半笙轻笑,倒是先兵后礼了。
而他的脸色倏地煞白,接下来的行为更是让人不解,他抬起手臂看了看,神色难以察觉地抽动了下,然后将佩剑扔至一旁,就这么朝后仰了下去。
这一撞击将他的伤口蹭得不轻,他一声闷哼后便仰面不动了,一波族人趁机要上,半笙还未来得及阻拦,顿觉万物定格。
方才他便觉着异样,原有仙人靠近。
他将他带走后,十几人就像砸在一团空气上,大眼瞪小眼之余,半笙冷冷来了句,“清理干净了!”
“是!”
直至他再次出现在丹枫谷,狐晓生连滚带爬地来报信,“尊……尊上,神界那受罚的神仙下下下来了!!!”
“呵,为龙族求情的那个?”
“正是!”
“自讨苦吃,不用理会!”
说着不予理会的半笙竟也觉着好奇,一月后,终是没忍住,去了丹枫谷,愈近愈感到熟悉,他双手环胸靠在树旁,安静地看着他由远及近,原是那日的仙人,气息确是无误。
仙人为何要来魔族救那个凡人?
待入了视线之内,半笙微怔,他竟也一惊,还是半笙率先开了口,“你便是那受罚的神仙?”
说罢扭头瞥了他一眼。
他的表情甚为有趣,疑惑,惊讶,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过几月不见,神色与面相已截然不同,还是这副模样与他更相称。
“怎么,不认得了?朝夕相处这般久,”半笙直起身子抻了个懒腰,佯装无意道,“一诺千金啊,说丢弃便丢弃了。”
“尊……尊上……”狐晓生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半笙扬头“嗯”了声,“龙煊在人间杀了五个人,而延寿的天罚则是与受害者承?”
“是!”
“妖族在找龙煊,有的是为了追随,有的则是为了剥他的鳞,因为他缺了龙心?”
“确是如此,您看……”
半笙嗤然一笑,“着实有趣,把他的消息放出去。”
“消息?尊上,您的意思……”
“不是‘顷刻至千里,须臾至九州’吗?怎么,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是是是,属下领命!”
待狐晓生一走,叔父便从后帘踱了出来,先是躬身行礼,继而循循善诱般的让半笙三思而后行。
半笙来了兴致,托腮看着叔父,幽幽地说道,“叔父,这天下,乱则为‘定’。”
夜阑人静,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龙煊倚靠在梁上,环抱钰凝剑,垂眸看向那人,他先是提灯照内照了照,然后抬起腿,跨过门槛,缓步走了进来。
最近来寻他的人很多,有凡人,有妖族。妖族找他,有的为他龙鳞,有的则是要誓死追随,大体就是镇妖塔里的“债”,镇妖塔锁了他一魄,不知何时起,他便有了一群信奉者,下几层的妖怪们,他们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过。
那时,他幻化人形的时间很少,他从未知会他们,他们便审时度势,自愿封他为“尊上”,既然如此,那小小利用一番,何尝不可?
如今他重返人间,这消息不胫而走,缠着他的妖魔越来越多,兴许是因为,神界虽放了他,将他的龙筋与龙骨一并归还,但不代表神界就信他。
呵,确实伪善,一向如此。
当务之急,是找到龙心,神界忌惮他,怕不是也在寻,不若将计就计。
最危险的地方即为最安全的地方,既是人界,龙煊不得使用法术,极易被察觉,那自然,他们也不能。
但是他没想清楚,究竟是何人要置他于死地,他已不是尘世的辛阙或云熙,换句话说,辛阙也早已死于车裂之刑,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刺杀他的人越来越多?
会是谁呢?
屋内巡逻的老仆重新将门关好,待脚步声消失后,龙煊才缓缓落地,自打蒲家家主去世后,蒲家就是这般,安静又冷清,蒲沉用银两将家仆们散了,就留了一个老仆看门打扫,现蒲家宛如空宅。
龙煊本打算待夜幕降临,老仆躺下后再找,结果院子里的黑狗耳力清明,这宅里稍微有些动静,它便开始嗷嗷叫,而老仆听到声响,不管是什么,就开始一间一间的查看,查完就又去休息,而后没多久,黑狗又开始叫唤,老仆又起身来看,就这么折腾了三次。
老仆不烦不燥,只提着灯,认真盘查。
这样翻找不是办法,而且毫无头绪,易被察觉,被老仆发现没什么危险,怕就怕那些“闻着味儿”便来的,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龙煊悄然来到蒲宅后院,夤夜,月色如水,银光洒满了庭院。青砖绿瓦在夜色中显得肃穆而庄严,屋檐下滴水悄然,寂静中传来阴风的呢喃。
穿过后院,即是蒲家“家塾”。古树参天,浓密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投下斑驳的影子。墓志苍劲陈旧,上面沾满了青苔,映着月色泛着幽幽的光。家塾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夜风轻轻拂过枝叶的声音。
若是旁物还好,但钥匙这种东西,不过就是银质物器,没法让其互相感应。龙煊撒眸望了一圈,终于发现了端倪。
这里除了蒲家列祖列宗,还有之前暴毙的家主蒲枫,次子蒲修之墓,竟还多了一个意料之外之人,那便是尚在人世的蒲沉。
“长子蒲沉之墓……”
若蒲沉不是“蒲沉”,是禾三村的“祁主事”,蒲沉是本来就存在的,祁易则是后来出现的。但不管是谁,都是他曾经的兄长——沈千尘。
那么问题来了,原蒲沉究竟去了哪里?
莫非……
龙煊嗤笑一声,不由咨叹。
不论真假,不论对错,今天蒲沉的棺是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