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盛一贯心直口快,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他很看不上宋明瑾温吞的性子,尤其是找他批公文的时候磨磨唧唧打太极的时候,尤其令他讨厌。
宋明昭微微一笑,只当做没听见这句话。
宋明昭在侍女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位置,缓缓坐下。宋明瑾已早早地来了,坐在她上首,近两日宋懿又身体不适,政务全数压在了宋明瑾头上,他两头忙碌,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见宋明昭来,他眯起眼睛看她:“你倒是会躲懒,最后几天干脆影子都不见了,看我待会儿怎么在父皇面前告你一状。”
宋明昭撩起层层叠叠厚重的裙子坐下,用手肘抵了抵他的胳膊:“可放过我吧,我这几日也不轻松。”她点点自己眼下的的倦色,连脂粉都难以遮掩住。
“谁让你拖延,不早些准备着。”宋明瑾摇头,将宋明昭一贯爱吃的点心果子放的离她近一些,“趁现在人还少,你快吃些,免得回去饿得紧,一看你今日早晨就起迟了,没来得及用饭。”
宋明昭对他投之以感激的一瞥。
宋乐安来的更早些,中途被其他相熟的故旧叫走寒暄,快开宴时才回来。他已拍神清气爽,和旁边两个盯着青黑眼圈的人形成鲜明对照。
不知他从哪里回来,身上沾了些醇香的酒液,淡淡的酒香随着他衣袖的翻飞传过来,他心情颇好地从宋明昭的席面上捻了只果子,潇洒坐下。
“哟,年纪轻轻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萎顿,像什么样子?打起精神来!”他一屁股坐在宋明昭旁边,念叨:“今年准备了什么寿辰礼啊?我问了你哥好几次,他都不告诉我,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
宋明昭摇头,将口里的糕点咽下,也转头去看宋明瑾。
宋明瑾却神秘兮兮,仍然不透露,只说没什么特别的。
这情形有点怪,宋明瑾并不是故弄玄虚之辈,他不说才是真有点特别。
周遭忽然一静,外面高声宣道:“皇上驾到。”
宋懿身着龙袍,缓步而来。他脸色颇为苍白,几乎透着死气,看起来触目惊心。在齐声祝贺“皇上万岁”的声音中,他慢慢坐在了龙椅上,似乎只是这样一段路,对他来说都有些困难。
他不动声色地吐了一口气,才说道:“众爱卿平身,今日不过家宴,朕过生日图个热闹,不是什么隆重的场合,各位尽兴就是。”
有人赞扬他亲民爱子,他笑了一声,却咳喘起来。
乐师舞伶陆续入场,丝竹之音重新演奏起来。掩盖了他并不高声的咳喘,众人默契地忽视了帝王无法掩盖的孱弱,纷纷说着吉祥话,气氛流露出一种僵直的活跃来。
宋明昭慢慢收回了视线。
歌舞表演每年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照例宋懿赐了一把金瓜子给舞伶。
宋明昭却忍不住去打量宋懿的脸和手。
也许是因为知道宋懿每天吃下的都是些什么,她总觉得宋懿的脸上像是戴了一层即将脱落的面具,好像虫子在里面涌动挣扎,随时都要钻破皮肉涌出来。09
连指节似乎都弯曲成诡异的弧度。
她不自觉被自己的想象打了个冷战。
沸腾混乱的人声中,冷静平淡的声音好像伏在耳边,低声道:“别看,他察觉到了。”
宋明昭垂下眼帘,冰冷的视线落在她的脸色,宋明昭数着自己的呼吸,数十息后,蛇一样的目光才终于离开。
寿辰宴上,唯一有些新意,值得期待的环节就是各位的寿辰礼。
这是为数不多能在宋懿面前露脸的机会,为了讨得宋懿欢心,各位王公使出浑身解数,努力做到出类拔萃,或是格外情真意切。
往年有一年生辰宴有一位臣子送了一只和一座宫殿一样大的异兽,偏偏乖驯非常,见了宋懿会磕头作揖,博得宋懿欢心。
那位臣子在接下来一年里连升三品,只是没过几年就因为贪污被杀头了,朝中已没有此人音讯。
但是指望送礼获得帝王青眼的人是杀不尽的。
宋明昭看着那些奇珍异宝流水一般一一被盛上来,宋懿的表情却始终平淡。
异兽,书画,珍宝,他见过的太多,再新奇,再高超的记忆,于他而言,也就是一抔黄土,随手被堆在库房的角落。他烦躁地垂眼,觉得额头的青筋在突突直跳。
一群蠢货,学识平平,送礼逢迎也送不明白,真想都杀了。
暴躁的念头不断升腾,他竭力压抑下来,近来云不归的药越来越不管用,该找个机会敲打敲打。这些修仙问道的家伙,有点本事都喜欢藏着掖着,不逼迫两下就拿不出东西。
很快就轮到了宋明昭,她今年的万寿图中规中矩,不算出错,也绝不出彩。
盛上去的时候按例讨巧,说了几句吉利话:“祝父皇龙体康健,岁岁平安,民间有传言说,子女亲手绣百寿图,可保佑家中长辈平安,我不擅长女工,技艺拙劣,情意却真,还望父皇不要嫌弃。”
宋懿眼神冷漠地看着宋明昭低眉顺眼的模样,她从这个角度看起来很像云梦归,那个总是不愿意对她卑躬屈膝的女人。
而她的女儿,却是这样的温驯,愚蠢,崇敬他,这让他感到愉快。
宋懿勾起几分笑意,语气宽容宠溺:“怎么敢嫌弃你?朕高兴还来不及,亏你秀了这许多,也是难为你的性子。”
他招手让边上的宦官将那幅百寿图拿上来仔细看了看,赞扬道:“绣的倒很不错,女工进步许多,果然是长大了。朕还记得你小时候十分不爱学女子六艺,和你母亲是一模一样的脾气,朕还为此忧心许久。”
他提到了云梦归,悠悠叹了一口气,神色似有怀念。
宋明昭皱了下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底下有臣子捧道:“先皇后贤良淑德,满后宫无可比拟,明华公主如今生得国色天香,举止端庄,仿佛有先皇后之遗风,若先皇后在天有眼,见此情形,也足以告慰。陛下何须伤怀?”
国色天香,举止端庄,贤良淑德。这三个词一个都挨不上边,宋明昭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那个说话的官员,生的獐眉鼠目,不过投机之徒。
按理来说,宋明昭此刻应该劝慰父皇,做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深情画面,然而她此刻心中只觉得厌恶。
她垂了垂眼,遮掩了眼中的厌烦,眼皮轻颤,气若游丝道:“父皇不必伤心,前两天我还梦到我娘,她让我带话给您,说您千万要长命百岁,她会一直在下面等着你呢。”
宋懿神色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似乎连笑容都保持不住,勉强点了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底下不明就里的臣子还在称赞宋懿与云不归伉俪情深,宋明昭却竭力压住嘴角的起伏。
当然好啦,亲手杀死的人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晚上还睡得着觉吗?
宋明昭之后,只剩下太子宋明瑾。
他起身吩咐,不多时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侍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手上却没拿任何器物。
众人不明就里。
”叮——叮——”
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有种异样的空灵,其间蕴含着某种无法言说的韵律,让人的心跳似乎也为之共振。
一个眉眼深邃,皮肤晒得微黑的女子身着奇异的服饰,缓步走近,那神秘的铃铛声正是从她的脚腕间传来,引人浮想联翩。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那女子却坦然自若,步入殿中向宋懿行礼,她显然不是大梁人,语调颇有些奇怪,礼仪也十分生疏,但声音不卑不亢:“参见陛下。”
宋明瑾及时起身,对宋懿解释:“儿臣愚钝,见父皇为干旱一事夙夜忧愁,不知如何为父皇解忧,偶然间寻得此女,名唤乌月,有呼风唤雨之能,我想这样的异能之士应当为陛下所用,为您解忧,特此呈上。”
底下的臣子霎时间神色各异,心思浮动。
宋懿喜好鬼神之事不算秘密,任命云不归为国师,修青云观,都不算上得了台面的事。只是宋懿作风强硬,前些年的刑法威名尚有余威,臣子不敢妄加干涉,若是换个软弱些的帝王,折子早就一人高了。
太子一贯端方清正,朝中多位老臣对他寄予厚望,他却也奉上一女子,以神鬼之说,为陛下排忧解难。几位胡子花白的老臣捏着胡子摇头叹息,明盛更是无法遮掩自己的轻蔑,嗤笑一声,将头扭了过去。
宋乐安拱了拱宋明昭,悄声道:“你说这是真的假的?呼风唤雨的有了,腾云乘雾的还会远吗?”
宋明昭眼观鼻鼻观心:“那你还不赶紧去学跳大神?跳的好了能保命。”
宋乐安摸了摸鼻子:“有没有更体面一点的保命方法,有点有辱门楣。”
“我哥都那样了,宋家还有什么门楣可言。”
“......”宋乐安没做声,惆怅地喝了一口酒。
宋懿对此不可置否,他微微挑眉:“呼风唤雨?”他再度认真打量乌月,问道:“你真有此番能耐?”
乌月眼神清亮,仿佛胸有成竹:“有没有能力,一试便知。”
宋懿点点头:“好,既有如此把握,什么时候为朕表演一番?”
“随时。”
“好。”宋懿站起身,他似乎真的产生了些兴趣:“现在如何?”
“当然可以。”乌月盯着高阶上的君王,微微一笑。
群臣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