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我都是死过两回的人了,到底也是没那么怕死的。
可哪怕是死,我也得死个明明白白才对,至少要知道是死在了谁手上。
不然到了下面,我又没法儿给判官大哥一个交代。
于是我壮着胆子问:“敢问阁下是哪路英雄好汉?”
那人不搭话,只将刀锋又逼近几分,冷言道:“你又是谁?”
我赶忙缩回脖子,吓得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我我我……我是从洛京来的。”
“北人?”
“是是是……北人。”
“你一个北人,为何要到我大宋来?”
我偷摸扭过脸,用余光去扫身后的人,只想在临死前看清他长了个什么模样,好到了下面还能找判官大哥伸伸冤。
只那乌漆嘛黑的一眼,我便提眉惊呼:“孟副将!”
孟清玄手中的长刀倏然一松,片刻道:“是你谁?为何会知道本将?”
我舔狗似的堆着笑,转过头眉飞色舞道:“是我啊,你不记得了?”
“白日里还见过的。”
我四下张望一圈,特意寻了块儿有月光的地方站定,指着自己脸道:“我是跟在梅兰竹菊四位公子们身边的那个呀。”
“哦,原来是你。”
孟清玄了然一笑,将那泛着寒光的横刀收回刀鞘,拱手道:“小公子对不住,是在下莽撞了,差点误伤了公子。”
我悻悻然道:“无碍,只是这深更半夜的,孟副将为何会在此处?”
孟清玄道:“今夜轮到末将值守,听到草丛这方有动静,还以为是夜有猛兽突袭,便当前来一探究竟。”
我点头道:“原来如此,没想到孟副将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警觉,实为将干之才。”
孟清玄道:“孟某自年少起便入大将军麾下,至此走南闯北,征战四方,时常风餐露宿,险象环生,如此能活到现在,全凭了这甄心动惧的本事。”
我道:“孟副将辛苦了,有你在,想必大将军也是放心的。”
孟清玄仰起头,有些得意道:“末将不敢多言,但在军中末将唯大将军是从。”
我坦然道:“如此看来,孟副将也是同大将军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了。”
孟清玄顺着话茬道:“公子所言不虚,大将军对末将就如同对待自家兄弟一般,好几次血战沙场,末将遇险,都是大将军奋不顾身执意相救,末将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鏖战之下,杀人易如宰羊,若没有大将军,末将早就躺在死人堆里了。”
从高祖文皇帝时期以来,南北就曾有过多次交锋,后南朝政权混乱,不少宗室族亲四处叛逃,除少数人像刘陆父子那般投诚大魏外,大多数还是依附在其他政权下,如同寄生虫般不断地侵扰着大魏。
高祖文皇帝曾壮志豪言,望有生之年能够饮马长江,一统天下。
但现实往往残酷,在这个分裂已久的大时代中,人命如同草芥。
不论是魏人还是宋人,凡涉战乱,便没有赢家。
想到这里,我心里泛起一阵寒凉,更多的却是后怕。
我不是没有想象过战争的残忍,也不止一次地庆幸过,至少刘起他还活着。
无数次的征战,无数次的举刀挥剑,他的手上早已沾满了人血。
有魏人的,也有宋人的。
他能活到今天,定是无数次经历过生死一线。
光是想想,我便觉得心痛得透不过气来。
每逢他生死难存的时候,我又在哪儿呢?
而在那无数个生死难料的夜晚,寒风劲射之时,他是否也会想起过我,是否也会如我这般幻想过。
陪在他的身边,与他同进退、共生死。
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是我将他赶出了大魏,更是我亲手将他推上了那个非生即死的生死场。
他怎能不怨我,又怎能不恨我?
我含住一汪热泪,紧咬牙关,怎么都不肯落下。
夜幕昏暗,我隐在无光的黑暗中强迫自己笑了笑。
至少他还活着就好,只要他还活着,我便不算真正地失去他。
见我许久不说话,孟清玄还以为我是被他所说的话给吓到了,赶忙赔礼道:“哎呀,都怪末将失言,本不该同公子说那些的,公子常年身在洛京,又不曾去过前线,必是对战事有所惶恐的。”
我轻轻摇摇头,沉默了半晌才道:“不,我不害怕,我还想知道。”
孟清玄问:“公子想知道什么?”
我冷静道:“想知道他不在洛京的这几年里都经历了什么,更想知道他究竟过得好不好。”
我与孟清玄围坐在一处篝火边,我拢紧身上的披风,望着火堆中崩裂而出的火星发呆。
夜寂无人,就连林间虫鸣都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
四周安静得可怕,我抱着膝盖窝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耐心地等待着孟清玄说话。
他捡起一条长棍,对着火堆里将明将灭的干柴扒拉了半晌。
等到火焰越窜越高,温度也逐渐回升,他才放手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沉着眸子缓缓道:“末将听闻,大将军早年曾在洛京尚过一位公主,只是后来如何,却未可知了。”
“末将第一次见到大将军是在雍州的一处乡野农家里,那时大将军还不是庐陵王,亦连庐陵侯也不是。他一身是伤,后背的衣料都被血渍染红,身边只有个吓得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厮南水跟着忙前忙后。”
“那日,我是去那户农家讨吃食的,我本是梁州人士,却因梁州战乱已久,不得不随着父母家人一路南逃,等到了雍州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路荒蛮,父母和姐姐都饿死在了路上,我一路走一路乞,这才吊着一口气走到了雍州。”
“大将军见我可怜,让那户农家给我炖了一只鸡,之后又给了我一些银钱做盘缠,我却怎么都不肯要。”
“我当时就想一生追随他,不论他去哪里,不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愿跟他走。”
“战场杀敌也好,端茶送水也罢,我都认了。”
孟清玄的声音很轻很低,所说之事好像早已不甚在意,可我听着却只觉得心酸不已。
前一世的我,也过过不少这样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孤苦无依,行尸走肉,仿佛多活在这世上一日都是个错误。
后来我真的死了,最幸运的事就是投身到元霜身上,遇见了他。
是他让我感受到从所未有的开怀,亦是他让我重拾了对生的希望。
他就是我生命中的那颗启明星,始终把我灰暗的人生照亮。
不论我身处何地,身在何方。
只要想起他,只要抬头望一望,我就能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力量。
只要我还能念出他的名字——刘起。
只要我能在唇齿间呢喃出这两个字,我便再也无所畏惧。
我想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更能体会孟清玄当时的心情,他所思所想的一切,也是曾经的我所思所想过的。
不仅是我,还有沈净山和姝婉、南水,甚至是夸父。
我们都一样,我们都一心只忠于他。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巨大的能量。
我淡淡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孟清玄幽幽道:“后来我随大将军去了浔阳,我和南水一路照应他,片刻不敢马虎,终于才在春末到了浔阳。”
那会儿,浔阳正是平东王刘襄的地盘,刘襄是刘起父亲刘陆的堂兄弟,本与刘陆同在建康长大,南宋内乱后,刘陆逃去了洛京,刘襄则被封到了浔阳。
刘起落难,第一时间想到去浔阳投靠与父亲有过故交的叔父,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平东王刘襄却不简单,新任南宋主虽是他的亲侄,却一直忌惮着他在浔阳的势力,并日日派人监视着他,后来更发展成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取了他的性命。
刘襄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那种人,与其每日如同走钢索般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就要人头落地,倒不如起兵倒戈,自立朝廷。
刘起便是在这个机缘下投入了平东王刘襄的势力范围下,光明正大地成为了建康朝廷眼中的一名叛臣贼子。
先是投诚大魏,尚魏公主成了大魏的驸马,后又投军浔阳,在异地封而为王。
在建康朝廷的看来,恐怕没有比要了刘起的命更重要的事了。
在大魏,胡氏太后对他恨之入骨。
在南宋,建康朝廷亦是对他喊打喊杀。
他从没做错过什么,却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孟清玄继续道:“有次我们遭敌军围困深山,派去请求援军的先锋也没了消息。”
“千余人边打边躲,到最后仅剩不到百人。”
“天寒地冻,山里的野兽也躲没了踪影,我们一行人山穷水尽,莫说是人,就连马儿都饿得走不动道了。
“眼瞧着再过不久就要到了杀马吃的地步,可若是没了马,仅凭两条腿,我们又如何能走得出那深山老林。”
“就在饥寒交迫之际,我突见着一头野鹿从眼前跑过,当即想也不想,拎起弓箭上马去追。”
“大将军来不及拦我,只得翻身上马紧紧跟在我身后,说这鹿来得蹊跷,叫我莫要再追。”
“可我却不以为意,满脑子想的就只有如何叫将士吃顿饱的。”
“不料,那头野鹿确是敌军有意放出来的,只为了引我们上钩,我年轻气盛,不从军令,将大将军置于险境。”
“将军为了救我,与我一同落入敌军提前设下的陷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