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悲悯,佛堂肃穆,偌大的殿堂间,只有一孩童虔诚地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闭目求愿。
“时辰已到,你可自行离去。”
开门声响起,孩童随着高昂的人声一起站了起来,双膝已然麻木,起身间趔趄了一下。
“谢谢师兄。”他难掩心中的高兴,但是面上还是极尽沉稳,向着为他开门的师兄行礼道谢。
“不必唤我师兄,我们并非同门,你更不是敦煌佛派的弟子,只不过是来日行一例宽恕,莫要与我等攀关系。”
和尚冷冷地说着,将他带出了寺庙,碧瓦朱门外,站着的是一盲眼老僧,身披灰色僧袍,面容祥和。
“师叔……”那和尚先是朝着老僧恭敬行一礼,又看了一眼孩童,将人送出去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爷爷!”孩童飞快上前,主动牵起老僧的手,细心体贴地带着他离去,一老一小的身影被夕阳渐渐拉长,最终在火红的余烬里被吞没。
“爷爷……他们为什么叫你师叔啊?”小孩子憋了好几日的问题,终于在回家的路上开了口。
“想叫便叫了,他人意愿,何必多想。”
老僧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的手进了院子。
整个院子的空间可以说得上狭小,房屋家具也十分简朴,除了一张床榻,一对桌椅,一盏烛台,便没有其他家具了。
可令人难以理解的是,这样狭隘的房屋里,竟然还摆着一尊木刻的佛像,佛像慈悲,目光温润,与那金灿灿大殿之上的肃容佛尊相比,孩童更愿意对它虔诚真心。
不大的的屋中有一尊半人高的佛像,狭隘的院落中有一棵百年的老榕树。
晚上用过斋饭,孩童玩性正起,熟练地攀上那棵老榕树站在高高的枝干上,抬头看向外面的一片寂夜,偶有几点火光亮起经过,后夜色再次回归沉寂。
盲眼老僧坐在树下,椅子是孩子为他搬来的,他就这么静坐着乘着树荫,夏夜蝉鸣,少童活泼地穿梭在枝杆交错的叶片间,老人则安静地坐在树下翻看着盲文经书。
这样静谧而又幸福的日子,是释迦尔弥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今日为魔佛后人冠名,我佛怜悯,愿以此慈悲之举,望魔佛今生能消弭罪业,来世为善。”
朗朗宣声环绕大殿,孩童有些无聊,但是他站在最上方,台面下是十八罗汉和数百名大师佛僧,他只能强忍着困意和疲倦,继续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下跪磕头,等待着住持为他降下佛名。
“‘释迦尔弥’,望你谨遵佛法,透彻佛心,谨记你亦为‘佛’之身份,为天下苍生行善祈福,消弭罪业。”
“释迦尔弥谨记佛门规训。”
少年持剑在院中挥舞,木剑虽钝,但是在他手中亦生出凌厉威武之势,削枝断叶,捕风斩影。
落叶纷飞,秋落漫天,金红铺满了院子,一大清早老僧便拿着一柄扫帚,在释迦尔弥剑势挥舞之间扫起了秋色。
扫帚起落间满秋飞舞,秋风袭来,却刚巧将那一片飞叶全部聚在一起,归落在了树下。
少年眼神一瞥,剑势翻转,与那柄随意轻扫的扫帚相错来回,落叶之间,招式已过,剑身被扫帚打断,只留半截平滑的截面。
“师父!”少年本就一心在玩,不甚在意输赢,丢了那半截刀似地短剑跑到老僧身边,嘻嘻哈哈的凑上前要帮师父扫地。
老僧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帮忙,让他去边上数落叶,少年满脸疑惑,但还是欢欢喜喜地跑过去站在门口数着那一片片翻飞起落,看似无序最终却井然归位的落叶。
“一、二……”
“三次训诫你都不曾前来!释迦尔弥,你莫非真是魔气觉醒,要反了整个敦煌佛教不成!”
大殿上罗汉长老手持藤鞭,一下又一下猛抽在释迦尔弥身上,释迦尔弥赤着上身,跪在佛前,满身鞭痕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好了师弟,惩戒已够,莫要再罚。”一百八十一鞭抽尽,藤条倒刺挂满了血,被血水浸软落了一地,释迦尔弥精赤的上身没有一块完整的好地。他抬起头,看着面前庄严威武的佛像,面色倔傲,神情忿恨。
“住持!你看这魔神色凶狠,面容愤恨,哪有半分认错之意!”
罗汉长老藤鞭直指释迦尔弥,释迦尔弥回头,被汗浸湿透的发丝紧紧黏在他的眉梢额间,留下一双宛如鹰隼般阴鹫的眼。
“今日我便是在佛前造下杀业,也要将这魔除去!”
罗汉长老藤鞭一扔,拔出赤金佛刀就要斩下释迦尔弥的头颅。
“师弟不可。”住持抬手制止,“魔佛后代自有命数,你我都不该插手,唯有极力助他消弭罪业,引入善道。”
“哼!魔终究是魔,长得再是人样,也终究难改魔性!”
“呵哈哈哈……”跪在两人身前低着头的释迦尔弥突然笑了,笑声一阵阵,越笑越张狂,很快便传遍了这个佛堂,在空旷的大殿上不断回声。
那笑声放肆又邪气,绝望又欣喜,放肆的是因为他是魔,魔本就不讲世俗规训,放肆,邪恶;绝望的是十八年了,整个佛教门派仍然视他为邪恶魔物,他日日都要受伏魔咒钻心剜脑之痛,日日都要跪拜金佛宝相,像是个囚犯一样被困在这里十八年,只是因为他是被流炎赤焰刀认可的魔佛传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从他降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背负滔天的罪业,被所有人口诛笔伐,甚至以护卫天下苍生为由随意将他抹杀。
欣喜的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过这样的生活了。
流炎赤焰刀刀随魔念,打破黑金佛坛佛法封印,一路携着魔气疾冲,魔气撂倒无数僧袍弟子,流焰打伤无数佛门大师,最终一刀劈开三金佛堂的漆金朱门,裹挟着浓重魔气流焰将所有东西打烂翻倒,落在了起身站在佛像前的浑身是血的释迦尔弥手中。
释迦尔弥抬手握刀,一瞬间魔佛魔刀魔气相合,源源不断地滔天魔气滚滚而出,浸黑了整个金亮的佛堂。
罗汉长老护住住持,黄金佛刀一刀劈开袭面而来的浓重魔气,先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后又迅速变为愤怒了然。
“果然魔不可训!师兄,你终究是错了!——”
洪亮威武的怒吼声如同钟一般在整个教派中荡荡回响,传到了每一个佛派弟子的耳中。钟声悠扬,寒风习习间传到了久病缠塌,面容枯槁的老僧耳中。
“众佛门弟子听令,今日我等一同除魔,誓要灭了这三藏恶佛,还我佛门清净!”
十八罗汉挥动金杆的声音铿锵入耳,震天怒吼响彻云霄,所有佛门子弟在一时间全部涌向了那被浓黑魔气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三金佛堂,誓要将魔佛彻底灭去。
不论牺牲多少人,不论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
人与魔,绝对不能共存!
释迦尔弥低头吐出了一口黑血,翌月遥冷汗遍布全身,也短暂地力竭与释迦尔弥分离,半倒在地上。
神识与对方共享一切记忆与感受,方才铺天盖地而来的魔气威压震得翌月遥神识晃动,险些也走火入魔。
还有那钻心剜脑的剧痛,撕裂皮肉的抽打,翌月遥浑身发冷,明明身上没有一处伤痕,身子却感到一阵阵的发虚。
王全想上前将她扶起,她摆手拒绝,坐会原处闭眼调息片刻,总算是将自己的神识清明了回来。
她欲再次上前,王全想要阻拦,翌月遥却说如果不能一举成功,以后的释迦尔弥还会有随时被魔气吞噬的危险。
王全阻拦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看着翌月遥再一次靠近释迦尔弥,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
然而释迦尔弥却在翌月遥与她额头相贴的前一刻突然睁开了眼,眼中混沌与清明杂交游动,重叠间是十八罗汉当头劈下的金棍和翌月遥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走开。”
他伸手,一把将翌月遥推开。
“弥大哥你!……”王全看到释迦尔弥重重地将翌月遥推开,急忙出声阻止,然而翌月遥本就有些力竭又不设防,被释迦尔弥这么结实地一推又半倒在了地上。
“……”意识不清的释迦尔弥似乎是感知到了自己做了什么,他想出声抱歉,想出手相扶,身体却无法随着他的想法动弹一点。
“仙姑姐姐!”王全赶紧上前扶起翌月遥,不解而有些责备地看了一眼释迦尔弥。翌月遥借着王全的力气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的释迦尔弥,随后转身离去。
“我去四周探查一番,你看好他。”
翌月遥的话语中没有丝毫的情绪,淡漠如常,王全起先是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结果后面发现翌月遥根本就没有在意释迦尔弥貌似忘恩负义的举动。
结界将他们二人护在这一处安全的地方,王全观察了一会释迦尔弥的状况,确定人真的短暂地清醒了,才敢慢慢地坐过去。
“弥大哥……”王全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你为什么要推开仙姑姐姐?你是不是以为她在害你?她其实是在……”
“我知道。”释迦尔弥的脸上似乎有着若隐若现的黑气环绕,他闭目仰头,叫人看不见他的眼里翻滚的黑红魔气。
幻觉和现实交叠,十八罗汉和众僧的连环夺命与翌月遥跟他亲密的额间相贴的画面交错复现,释迦尔弥看不清面前到底是翌月遥那张清丽隽秀的脸,还是那一棒迎头而来的黄金棍。
他害怕自己再一次失控发疯,害怕自己再一次在幻觉中伤害那个唯一真心待他的人。
“为什么救我……”
“什么?”
王全没听清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是弥大哥说了什么吗?他转头朝释迦尔弥看去,却只见后者一脸隐忍,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一副极力克制又难忍痛苦的模样。
弥大哥他,真的很难受吧。
王全想着,心下又隐隐涌起一阵泛酸似的感觉。
翌月遥沿着王全来时的痕迹往回走,途中经过一片结界,她本想一探究竟,却在出手之际看见了一只惨白的鬼魂从她面前飘过,速度奇快,若是常人恐怕只会觉得兴许是一阵白烟,可是翌月遥一眼就看出,那是王玉才的鬼魂。
她连忙出手阻止魂魄的疾飞,却无论施展什么法诀都无法起作用,她干脆撤了法势俯身直追,如离弦之箭般朝着王玉才鬼魂飘走的方向移去。
鬼魂似乎在边飞边消散,他像是在与这空气中的每一息搏斗挣扎,不让自己成为这隐形抓手之下的傀儡牺牲品。
翌月遥身法一提,骤然凌空,三千银丝如天降牢笼般将那鬼魂锁住,接着缠绕束缚,很快就将鬼魂锁定在原处动弹不得。
抓住了。翌月遥秀眉一压,手腕施力屏吸一提,那挣扎不休的鬼魂就被她一下扯到了身边。
眼见王玉才鬼魂魂飞魄散在即,她心念转动出口成诀,即刻封锁住那即将飞散的水鬼魂魄。
然而三重的力量互相撕扯着王玉才的鬼魂,令他痛苦不堪,泡发腐烂的嘴里不断地发出尖锐怪异的嘶吼声。
翌月遥全神贯注地与那一方诡异力量做争夺,还要尽力护住王玉才的鬼魂不要飞散,一心二用之下,浑然没察觉到一道飞速剑影从天而来的,剑光直直地朝她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