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回来之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的神色,却发现两人都意外的平和,没有想象中的针锋相对与步步紧逼。面对两个最信任的人,他的眼中难得露出一丝疑惑的神色。
谢一舟起身将他拉到椅子上坐下,弯下身擦了擦他额角细密的汗,“底下日头这么晒,殿下也不找个荫凉的地方避一避?”
“唔……”陆卿还是不太好意思在长辈面前跟他这样亲昵,身体有些紧绷,却并没有避开他的触碰,只说:“孤不怕晒,很舒服。”
谢一舟便笑得很温柔地在他身旁坐下,将剥好的橘子推到他的面前,“那就好。”
文丞相看着他们两个,眼眸深邃,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在分别之前,他起身对谢一舟道:“太子就劳你稍加照看了。”
谢一舟正色拱手:“不必丞相提醒,本该如此。”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陆卿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刚刚跟祖父说了什么?”
谢一舟没急着告诉他,反而笑着将头凑到陆卿的颈窝,“比起这个,殿下不如先告诉我,刚刚在楼下到底买了什么东西?”
他一边伸手到陆卿的衣襟作势翻找,拧着眉委屈道:“我可是好奇好一会儿了。”
“你这家伙。”陆卿原本一丝不苟的蟒袍都散乱开来,露出雪白的里衣和泛粉的肌肤。
他赶紧抓住谢一舟的手腕制止他的动作,却反被这人吻了个七荤八素,几乎要喘不上气。
他整个人软在谢一舟的怀里,眼神迷离、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放、放开。”
谢一舟一手搂着他的腰,轻蹭陆卿泛着红的唇瓣,“不要。”
“混账。”陆卿被他蹭得有些发麻,抿着唇瞪了他一眼,“你不松手…孤怎么拿东西。”
听他这么说,谢一舟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陆卿迎着他灼灼的目光,不大情愿地从腰间拿出了两枚相思子的手串。
他的耳根又泛起了红,故作不耐地把其中一串碰到他的怀里,“便宜的东西,喜欢就戴,不喜欢就扔了。”
谢一舟拿起那串相思子细细地摩擦着,一颗一颗圆润又红艳,映着窗外的日光,显得格外好看。
他的眼中露出星星点点地笑意,垂眸将偷偷打量着他的陆卿看了个正着。
他拿过陆卿的手,将手串扣在他的腕上。
陆卿怔了片刻,还没反应过来,谢一舟又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笑得莞尔,“请殿下替我戴上。”
陆卿被他笑得晃了一下眼,难得没有反驳什么,干脆地将另一枚替谢一舟扣了上去。
谢一舟将修长的指尖插入他的指缝,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我很喜欢,卿卿。”
陆卿总是为他眼中深邃灼热的情意而不知所措,他微微垂眸,顺从着他的动作,小声应了一句。“嗯。”
谢一舟注视着尚且年幼青涩的殿下,将下巴靠在他的颈窝,笑容微敛,下定决心一般。“殿下,我有一些事情,想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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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三十六年,忽焉已至。
谢一舟没有想到,他下一次见到陆卿,已经是他在史书上驾崩那一年。
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宁王逼宫,边境动乱,梁武帝初登皇位便御驾亲征,这些史书上冰冷的文字,全都在他面前一幕幕重现。
唯独与之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陆卿显得游刃有余,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将他们一网打尽,将皇位坐得极其稳固。
谢一舟虽然不能介入,但能不时地看着他站在无边月色中孤寂的身影,陆卿眼眸微垂,眸光专注且温柔地轻抚那串光滑的相思子。
登基十八年来,无数朝臣劝谏他立后纳妃,陆卿只是一笑而过。逼得急了,本就不好相与的陛下便会冷下脸来一言不发,看得朝臣胆战心惊,噤若寒蝉。
他那一串相思子十几年如一日地戴在手上,旁人并非没长眼睛。
宫中甚至还有传言,说两军交战之时,陆卿的手串曾被敌将挑破,珠子散落一地。
他们描绘得绘声绘色——哪怕至今,当时附近的将领和士兵都能清晰地回忆起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阴冷的神色和周身杀气。
事后陆卿将那些相思子一颗一颗重新拾起,有些不可避免被人踩碎,但他还是尽力将其修复,重新戴回了腕上。
这么一串东西天天戴着,但凡是念过一点书的人都知道相思子是什么意思,一下子从军中传到了朝中,乃至宫里。人人都知道陆卿有一心上人。
有些亲眼见过谢一舟的宫人更是私底下偷传,他们陛下喜欢的是一名男人。
可那名男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短暂出现过,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
像是难以触及的镜花水月,惊鸿一瞥,遥不可及。
然而他们向来严厉的陛下竟然从未对此事做出任何处置,任由流言的扩散也从不解释,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只有曾经东宫近身伺候过太子的宫人和少数几个人才知道,那些事情全是真的。
那两个月里,他们二人同进同出,举止亲密毫不避讳,甚至共枕一张床榻,偶尔还会被年幼的小宫女看见他们唇齿相依,忘情深吻的模样。
一个不小心惊扰了殿下,小心翼翼地抬头却发现她们殿下目光迷离,脸比自己还红,像是一朵盛放到极致的海棠,艳得惊人。
这样丝毫不收敛,更没有任何避讳的关系,东宫里哪怕是洒扫太监粗使丫头都知道。
而另外几个亲眼见过谢一舟的人如文丞相,倒是难得的长寿之人。只是精神已经不如以前好,天天待在自己的宅院里养着花鸟虫鱼,忘了许多事情。
至于曾经与谢一舟起过争锋的郭子苓已经另娶贤妻,得了爵位,又因为从龙之功获得封赏,更不会去触陆卿的霉头,不远不近地在朝中维持着候府与自身的荣耀。
他的小妹终于和离,却因为心力交瘁,并没有好过多少年便英年早逝。母亲也因为过于思念女儿,终日郁郁寡欢,最终随着爱女而去。
争来争去,郭子苓想要留住的人,一个也没有护好。纵然幼子贤妻在旁,却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如从前一般开怀大笑了。
他曾经携着妻眷和柳亦汐在宫中偶遇,此时柳氏也是如日中天,陆卿还力排众议给了随兄出征的柳亦汐封赏。
曾经娇柔婉约的柳小姐,已经不再长裙委地,而是一身干练的劲装。
哪怕已经贵为侯爷的郭子苓,如今见了她也要称上一声“柳将军。”
但他无法开口,八面玲珑的安远候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哪怕被妻眷拉扯着也毫无反应。
柳亦汐目不斜视,径直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错身而过的微风拂动他的发丝,郭子苓怔了半晌,觉得有些失落,更多的却是茫然。
御书房外,传来恭敬的通报声。
“陛下,少将军求见。”
“进。”
柳亦汐步伐稳健,朝着正中间的陆卿俯身一礼,“臣柳亦汐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陆卿起身抬手虚扶了一下让她起身,指了一旁的座位让她落座。“大将军近来身体可好?”
柳将军常年征战沙场,梁文帝在位期间,便屡次前往平复边境叛乱。可以说这么多年梁文帝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安稳,全是柳家在背后护着。
而自从十八年前宁王勾结东浔南宁两国谋反,柳将军在平反过程中意外中计,所幸陆卿及时赶到才救了他一命,挽回颓势。
然而柳将军的腿也经此一战受了极其严重的损伤,只能慢慢将养。这些年柳家的担子逐渐都交到了柳亦汐和柳嫔的手里。
太上皇还在世,陆卿却直接将柳嫔放还了柳家,这件事情当年还在朝中好一顿争吵。说是为了太上皇的颜面,其实是朝臣对于这名初登皇位的少年天子的试探。
结果显而易见,哪怕手段还有些青涩,也足以让朝臣们看清,眼前这名青年并不是像梁文帝一样能够随意拿捏的仁君。
“兄长一切都好,多亏陛下这些年一直派太医前去看望,他前些日子还说,觉得又能提枪上阵为陛下分忧了呢。”
“那便好。”陆卿抬眸,刚露出一点笑意,却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似乎加重了一点呼吸。
这种细微的变化若非习武之人绝对难以察觉。
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陆卿居然会如此失态,让柳亦汐不禁生出几分疑惑。她迟疑地朝着陆卿的方向看去,发现他的目光似乎凝滞在了某个方向,一动不动的。
那双深不见底,难以探究如深潭的眼中一瞬间泻出了许多情绪——久别重逢的欣喜、心悦之人的依恋、多年来的委屈不满,还有更多……似乎都包含在了这里面。
她从未见过眼前这名总是冷静果决的帝王露出这样的神情,一时也怔住了。
顿了顿,还是斟酌着将自己的来意说明。“陛下,襄国已经答应与我们合作,东浔南宁应该不敢再来犯了。”
“……”陆卿像是被什么触碰到一般,猛地反应过来,他呼出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柳亦汐又是一怔。除了当年宁王谋反,边境动乱,朝中蠢蠢欲动那段时期,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陆卿露出这种紧绷的神色了。
“具体事务,需让襄国的使者亲自来与寡人谈。”
“襄国使臣已经入京,只等陛下传召了。”
陆卿闭了闭眼,“知道了,寡人晚些时候自会召见,此事你功不可没,寡人会好好封赏你和柳家。”
待柳亦汐退下之后,陆卿僵硬的后背这才微微放松了下来,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喉间似乎哽住了什么,一言不发。
谢一舟几步上前,从后面环住他的身躯,嘴唇贴着他的脖颈,心里泛着酸胀和细密的疼,“卿卿,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