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真的只是把她当孙女疼爱?
喜婆婆却是不愿意再说了。
伊冉心中暗道好奇怪,她顿了顿,下意识觉得会有那么一个存在在心里回应她,但是没有。
记性差也不好啊,她想。
等到用餐时,伊冉又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了。土灶煮出来的饭有一层锅巴,浇上一点炒青菜的汁水,焦香的锅巴被汁水中和,口感焦香,再夹上点咸菜,太香了。
一老一少就着两碗菜,将米饭吃得干干净净,伊冉摸了摸肚子,坐在一边,眼睛亮亮的:“晚上吃什么啊?”
喜婆婆道:“煮什么就吃什么,行了,自己出去玩吧,天黑记得回家吃饭。”说罢起身收拾碗筷,动作仍旧是慢慢的,看得人心里很踏实。
伊冉挠着头,也没有客气,真出去玩了。午饭后正是日头足的时候,伊冉一身红衣,腰间指甲撞在一起,嘎吱作响,这阴冷得仿佛是地缝里透出的声音,竟然将聒噪的蝉声压下去了一些。
太阳也显得有些冷,她却像小猫似的舒服得伸了个懒腰。去哪儿玩呢,伊冉决定先去她便宜爹娘那里晃一圈再说。
便宜爹回家了,一家三口吃完了饭,他坐桌边剔牙,小的那个已经进屋睡觉,剩下妇人打扫桌子。她将碗筷一拢,粗糙的手指不免沾上汤汤水水,看见伊冉就当没看见一样,倒是便宜爹发话了。
“有没有吃饭?”
伊冉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他,和他肩膀处的指甲大眼瞪小眼,内心有些不满,怎么还要她来鞭策,这指甲壳也太懒了。
她爹被她看得背脊发凉,忍不住转头去看,只见肩膀上空空如也。这时伊冉又看他另一边肩膀,她爹感觉有点没面子,虎着脸:“问你话呢!”
伊冉瞪了一眼指甲壳,慢慢道:“吃了。”
“吃了帮你娘擦擦桌子,这么老大个人了,连这点眼色没有?”
伊冉“哦”了声:“那个呢?”
“什么?”
“小捷呢?”小捷就是那个已经去午睡的男孩,比伊冉大两岁,看见她恨不得眼睛翻上天去。
“你问他做什么,做好你自己的活。”
她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不过是闲了会儿,逗女儿的心思有一点但不多,慈父的样子也很快维持不下去。
眼看着这个男人要顺手钳她耳朵了,伊冉幽幽道:“你听到了吗?”
“啥?”
“喜婆婆在喊我。”
男人脸色紧绷,闻言仔细听了会儿,只听到厨房里妻子重手重脚做活儿表达自己的不满,哪里还有些什么其他声音,心里没有来滋生的一点恐惧,在看到这么一个红衣小女孩垫着脚惊着耳朵听的怪诞样子后扩大了不少。
“什、什么……”
“你娘叫我呢。”
小女孩儿的声音轻轻的,跟没有魂似的。
她爹背上生了一层汗,好歹能喘口气,好在不是叫他,眼睁睁看着失了魂的女儿转身一步三跳地离开了。
他对着一桌子残留狼藉发愣,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脚走到儿子房间,一抬手打过去,打得沉睡的儿子嗷一声痛呼。
小捷睁开眼睛,骂骂咧咧。
他老子佁然不动:“去把桌子收拾下!”
“那丫头呢?!”
那丫头正在村头河边发呆,一双脚浸水里,白生生的。她一边坐着二丫,二丫没有影子,一双眼睛木木愣愣地盯着她腰间的指甲片。伊冉是撒谎了,跟她说话的不是喜婆婆是这个二丫。
“你为什么不擦桌子?”
伊冉拨动着凉津津的水,眼睁睁看着好好放在岸边的一双鞋被水拍打着,往下游浮浮沉沉去了。
河水漆黑,看着不祥。
二丫没有执着于答案,反而跳下水,替她取鞋子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站在岸边的水里,将一双鞋子递给伊冉。
伊冉接过来,放在一边,腰间指甲片又少了一片,不一会儿,河中间冒出了浓密的水草……头发,黑漆漆的头发往岸边延伸,不过一瞬,又卷曲着杂乱地挣扎着,女人尖尖的声音响起来……
“这是什么虫子?!”
“二丫帮我!”
二丫转身,又停下,她看着拦住自己的脚,偏头看伊冉。
伊冉道:“我不做,也有别人做。”
二丫闻言便将河中水草忘到一边了,对伊冉道:“你做了,就是好孩子,他们会疼爱你的。”
这句话她说得格外流畅,毕竟是生前听过千千万万次的。
她也深信不疑着。
伊冉无所谓道:“我就是不做,有本事来打我啊。”
她见河中头发已然凌乱如一团麻,便弹指收回指甲,那指甲小小一片,临走时还不忘揪一缕头发嚼吧嚼吧。
没什么味道,还很干巴,伊冉不满,伸手去将头发扯出来,扔到水里,那头发一入水便灵活得如同水蛇一般,飞快往水草堆里扎进去。
水里的鬼浮了个头出来:“要死啦,人家头发都被弄乱了。”
伊冉定定看着她。
那女鬼便瘪瘪嘴,没办法打不过,讥诮道:“你是村头那家的吧,且等着呢,上一轮又不是没见你被打过,相比被打,那骂起来才算难听,也不知是什么狠心的人这么磋磨自己的女儿……”
伊冉道:“上一轮?”
“你也忘了。”
长发女鬼对着二丫和伊冉翻白眼,眼珠子抡了一周才回归正常,以表达自己的不满:“那我就不计较你扯我头发了,这不是快开始了,我拿你练练手嘛。”
伊冉含糊其辞道:“又要开始了?”
长发女鬼捋着头发,长长的头发浸在河水里,起伏不定,看着就很不好惹:“是啊,也不知道这次来的有没有块头大一点的……”
二丫道:“不要乱吃东西。”
长发女鬼:“你爹妈村子里住得好好的,当你这个女儿死了,你还惦记着什么,贱呼呼的……血肉的滋味,你尝过就知道,咱们都是女人,我不骗你。”
二丫抿着嘴巴,不高兴了,默默调整身体,背对着女鬼,对伊冉道:“不要听她的,乱吃东西会生病。”
伊冉忽然觉得这句话好耳熟,她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映像,似乎是有那么一个同伴,可怜兮兮地让她不要吃脏东西。
新鲜血肉又什么好吃的,还不如喜婆婆的饭菜。伊冉不以为意道:“我不喜欢那个。”
她不喜欢那个,所以才不吃。长发女鬼嘻嘻笑道:“等你尝过就知道了,很好吃的。”
她想起血肉的滋味就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要知道那些经过了恐惧绝望的血肉简直就是滚上了晶莹剔透糖衣的红色糖葫芦,只要尝过了就知道他们滋味的美妙。
“男人啊,还是刚吓死了的更好吃。”她双手捧着脸颊叹息,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了还以为是少女怀春,几分怅惘,都化作了她美丽的装饰,让人心生怜惜。
伊冉被她说得意动,想起了喜婆婆的晚饭,看了看天色,离吃饭还远得很,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发自真心的怅惘,两鬼相对着叹气,二丫看着她俩叹了口气。
她死了,也不再属于岸上的村子,她和水鬼一样不论白天与夜晚,都只能在这村中徘徊。她们也曾遇到其他的女鬼,可那些女鬼已经淡得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这无疑是她们最后的结果——没有香火供奉,无家可归,最终湮灭家门之外。
二丫听过的话太多,来自父母亲人的,她那么多年听过来,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向来听话的她连死了都被家人恨不得将骨架架锅里熬出一碗油来,如今毫无价值,被拒之门外,无处可去。
二丫怔怔地道:“你们不难受吗?”
伊冉不解地看向她,长发女鬼示意放着她来,对二丫道:“哪里难受?”
二丫失落道:“我也说不清楚,一切都是我自愿做的,为什么还是有点委屈。”
长发女鬼翻了个白眼:“一切都是你自愿?耕地的牛一出生就长了犁在背上?”
牛一开始是小牛犊的时候,是没有犁的。二丫有看到过,但是牛从一开始在人的眼中就是犁地的工具,所以到了长大的时候,犁自然而然就搭在了它的身上,家里人也曾叹息过它的不容易。
“这牛也很辛苦……”
“是啊是啊,真是头好牛。”
最后呢,牛老了被卖了,这头好牛劳碌一辈子,最后又丰厚了主人的钱袋,化作了一碗碗席上的菜肴。
她是个好女儿吗?
她的爹娘犹嫌不够。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化作妖鬼,她以为自己一闭眼睛就能无知无觉,又或是赶紧结束二丫这一生,重新来过。
她当鬼也不够胆大,除了淡淡的委屈,半点害人的心思也没有。
长发女鬼道:“真是没用,你要是哭,也该半夜站你家人床头哭去,又或是赶紧散了魂魄,少丢些女鬼的脸。”
水面泛起红花,二丫慢慢流淌着血泪。
伊冉慢悠悠地道:“吃人也不难。”
二丫慢慢沉进水里,如同每一次被刁难时一般,下意识躲避了两位女鬼同伴的提议。
长发女鬼嗤笑道:“都被啃成这个鬼样子了,还委屈,死了还想着撒撒娇就能敷衍过去,和和美美?”
她呸了一下:“没用的东西。”
伊冉道:“你同她置什么气,灵魂消散对于一个胆小的鬼来说不算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