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啊。”李浮誉勉强干笑着,试图糊弄过去,“和你能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这样想?”
可他也知道,他大概骗不过去。
小月亮其实一直不好骗的,从前总是被骗,也只是因为太在意他,太在意那些想伤害他的人。
可他是多么天资聪颖的奇才,但凡把修炼中的聪明用一点这上面,都不止于此。
因此燕拂衣只是摇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李浮誉不知道他心里又开始转什么要命的点子,急得抓心挠肝的。
无论他再怎么挑逗燕拂衣说话,再怎么明里暗里地问,燕拂衣都只是不答。
燕拂衣把更多时间用在修炼上,按照他自己领悟的方法,将魔气与灵力一并吸收入体,将千疮百孔的经脉当做筛子,一点点滤掉黑紫的污浊,用至纯至正的力量冲刷身体。
他们一直向南,往更接近仙魔战场的方向走去。
燕拂衣的进步快到让李浮誉心惊——他可不是没见识的人,曾经每年每天,都有多少龙傲天式本子从他手上过,诸多世界的天道宠儿数不胜数,“天才”多到令人麻木。
可他们都不是燕拂衣。
第一日,燕拂衣已经学会用剑意锤炼吸入身体的能量,那些暴虐的魔气在他体内乖顺如同小猫,不仅没有造成破坏,反倒修复了破损的经脉。
第二日,燕拂衣便能将那些储存不住的力量瞬间凝结成刺,反哺吾往,将本命剑恢复了正常大小。
第三日,燕拂衣站在高崖,一剑斩落,流云破碎,罡风怒卷,竟然已隐隐复现了金丹时全力一击的威力。
……
燕拂衣面无表情地站在山巅,漆黑的袍袖滑落,露出的白皙腕骨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剑修眉目如画,如万里江山中一滴墨点的仙。
如果以传统修仙者的眼光看去,即使是问天剑尊站在面前,他这个“大徒弟”都已经完全被废掉,身上没有一丝灵力波动,甚至失去了修士赖以生存的灵根。
但此时只有李浮誉知道,现在若进入生死相搏的战斗,燕拂衣可能比从前更强。
但他并不多为此开心……这种战斗方式极损耗自身,人毕竟是人,会痛,会累,将自己当做一个可以粗暴对待的容器,怎么会是好事呢?
况且,燕拂衣如此拼命,分明是为了闯到最危险的战场上去。
现在的仙魔战场,可不仅有要生死相搏的妖魔,还有那么多说是“同一阵营”,却更对他充满恶意的修真者。
还有……魔尊。
李浮誉的忧虑,在燕拂衣走到延宕川山口附近时,达到了顶峰。
越过这座山脉,前面就是以九观树为中心,如今战况正如火如荼的仙魔战场。
魔尊率领了冲出魔渊的大军,与陈兵迎击的仙门同盟,在此打得天翻地覆——仙门一边略占上风,可没有人对此抱有乐观态度。
因为魔族领兵的,一直都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少主”,魔尊本人,始终没有出现。
燕拂衣也听说过这件事,他隐约感觉到,这与魔尊向全天下派出探子,要找的那个“东西”有关。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何物,又能否从这之中,找到破局的契机。
燕拂衣始终在思考,以至于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眼帘时,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面容秀美的青年站在他面前,神情泫然欲泣,欲说还休地叫了一声:“哥哥……”
燕拂衣轻轻蹙了下眉。
许久没有出现过的那种疼痛,又隐秘地钻进胸腔,甚至连带着一种仿佛是本能的保护欲——那几乎已经成为刻入骨肉的被动反应,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但燕拂衣没有停留,他甚至都没有朝燕庭霜认真看一眼,转身就走。
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既然无论如何赤诚相对,在对方眼中,自己都永远是要除之而后快的反派,那就不要再犯贱,做一些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你可以的,燕拂衣。
“哥哥!”燕庭霜惊呼一声,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燕拂衣的手腕,眼睛一眨,晶莹的泪珠就已经滚落下来,“你、你不要小霜了吗?”
燕拂衣被他拽住了,在不进行生死搏杀的状态下,他并不比一个武艺高强的凡人多了多少能耐,燕庭霜如今今非昔比,他刻意阻拦,燕拂衣一时竟脱不了身。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心头的疼痛还是痛的,可绵密的痛苦泛滥了、习惯了,竟也没那么难捱,反倒转成一种更压抑的恶心。
他一句话都不想再和燕庭霜多说。
燕庭霜呜呜地哭了起来:“你、你生我的气了……可当时那种情况,掌门已经是冒着得罪妖尊的危险,有偏向你,我又怎么敢违逆师尊,去为你求情呢。”
听起来,他倒是更有怨气。
他说的是那件事。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才记起关于强夺根骨的密谋,之所以传进自己的耳朵,是李清鹤刻意让他听到,燕庭霜并不知情。
可也曾是亲人,燕庭霜到底是怎么就可以做到,在做下那样的事情之后,还与他撒娇卖乖,扮出受害者的模样?
或许是燕拂衣始终没有说话的态度,又或许是他眼中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冷漠,让燕庭霜终于结结巴巴地停下来,几乎维持不住落泪的可怜表情。
本能的心虚和不满交织着,竟转化为一种被惯坏的愤懑。
燕拂衣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这样小气?
燕拂衣看样子确实受了不少苦,扪心台的天雷看着都令人心惊,可这关他什么事,作为弟弟,他只不过是没有替他求情。
——燕拂衣自己做了那些事,还不知悔改,给师门惹了多大的麻烦,甚至波及了剑峰的声名,他就不会反思一下吗?
他怎么好意思,如今还摆出受害者的态度,莫非在他心里,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就他纯洁无瑕?
燕庭霜的手指藏在袖子里,愤愤地掐着,心想,燕拂衣总是这么不知好歹。
从前小时候,他害死了母亲——掌门和师尊都知道是他的错,他自己也承认了,可在这件事上,对于遭受无妄之灾的自己,他竟从始至终都没有过正式的道歉。
甚至到了师门,燕拂衣也只顾自己修炼,只顾自己去讨好掌门的两位公子,却不知多帮着自己根骨受损的弟弟提升修为,让他当年在那些该死的天才们面前,如此黯然失色。
从小到大,燕拂衣欠他的太多了!
燕庭霜回想着这些事,原本就不多的愧疚早就消失了——毕竟燕拂衣确实仍活着。他只是心里忐忑,记挂着还有位不弃山的真人可能想收燕拂衣为徒,生怕燕拂衣真的拜师成功,万一牵扯出自己做的事,恐怕说不清楚。
那些不相干的人,哪里能切身体会他的苦楚呢。
再说,修炼时,近来总发生些奇怪的事,燕庭霜疑心与燕拂衣的根骨有关,又不敢有任何人商量,他本能地想同燕拂衣求助,让他帮自己想想办法。
暗暗告诫自己要忍耐,努力又挂上从前哥哥最喜欢的,舒朗灿烂的笑容。
可他对上燕拂衣的视线,突然间就破防了。
燕拂衣从没有以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从前他的眼睛里,在面对自己时,总是带着深深的关切,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脆弱——燕庭霜从来都很清楚,那是对他时才独有的,或许连燕拂衣自己都不清楚,他没能保护母亲,便曾是那样愿意以生命来守护弟弟,以至于到了无时无刻不在自我伤害的地步。
燕庭霜看得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连那个早死鬼李浮誉都比不了,燕拂衣时刻愿意为他去死。
他感到痛快极了。
那是种绝对居于上位的把握,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燕拂衣为所欲为。
可是现在,那种可以在他指掌之中,肆意揉捏的脆弱,竟然消失了!
燕拂衣看着他,竟像在看一个毫无特别之处的陌生人。
他怎么敢!
等等……猜测像一盆冰水,将燕庭霜从头淋到脚,他想,莫非燕拂衣,已经知道自己做的事了?
不、不可能的,不要自己吓自己,没有修士能坦然接受这样的深仇大恨,就连号称倾心相许的道侣,相互之间也会为了修炼资源反目,更不要说赖以为生的灵脉根骨,那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若是燕拂衣知道,早就扑上来要他的命了。
定是他多想了,近来修炼虽然进展神速,可或许是灵根外来的缘故,总容易多思多虑,夜晚也总做噩梦,师尊都说他修炼太过辛苦,清减了不少。
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
只要……只要燕拂衣死掉,不会有人知道他失去根骨,更不会有人联想到自己身上,所有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哥哥!”燕庭霜抓住燕拂衣的手神经质地用力,“师尊……师尊要见你,跟我回去!”
燕拂衣一愣。
“师尊?”他重复道,“师尊不是已经昭告天下,不认我这个徒弟了吗?”
与昆仑道宗的通缉令一并发布的,还有问天剑尊用词严厉的饬令,自述师道有亏,竟教出大逆不道的孽徒,从此恩断义绝,必无偏私。
端的正大光明。
“怎,怎么会呢,”燕庭霜说,“师尊是一时盛怒,可我替你求了情——对,清鹤师弟说,你不是还曾暗中布下九幽七星阵,试图弥补对浮誉师兄铸下的大错吗?师尊与掌门去那里看过,可能是有挽救之法,要与你商讨。”
燕庭霜越说越冷静,他了解燕拂衣的,不论燕拂衣受了什么刺激,不论他怎么变,对他说有关李浮誉的事,总能轻易击破他的防线。
李清鹤是有多蠢,能相信是燕拂衣害死了他兄长。
燕庭霜无数次都对那位师弟的智商嗤之以鼻,李清鹤能拜入不弃山,无非是仗着他宗主之子的身份,还有机缘巧合、刻意相让。
若换了他,定不会被那种错漏百出的谎言蒙蔽,让自己的一腔仇恨,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