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太监一声通报,永和宫前院的奴才们全跑了出来。
小厨房的不能离锅灶太远,全跪在东配殿的屋檐下。其他的都跑到了门口,他们十分讲究论资排辈,魏敏和小慧虽是宫女里头地位最低的,却被银珠带着跪在前头(丽娜后面)。与丽娜并排跪着的青年太监虽然也穿蓝布袍子,但材质看着比其他太监好,半旧不新的,穿在身上体面又妥帖。
他是谁?
看年纪不是永和宫的首领太监,那是永和宫的第二等太监?有实权无名位的那种?
一声严厉的警告从耳边传来:“不准东张西望,把头给我老实低着!”
是银珠,魏敏心中一惊,不敢再到处乱看,老老实实低下头等候。
过了一会儿,一只精美的、绣满杜鹃花的花盆底鞋跨过门槛,鞋头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晃,鞋跟上镶嵌的宝石组成了卍字纹,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这应该就是嘉嫔了。
魏敏跪在地上,垂着头,只能看见她的鞋子和裙摆。
裙摆是玫红色的,镶边是窄窄的浅粉色,面料仿佛是云雾缭绕的纱衣,丝线针绣的杜鹃花恣意地盛放着,流光溢彩,充满了生命力,给魏敏的感觉如同永和宫正殿内的布局一样,充满女性荷尔蒙的魅惑,又有年少单纯的轻快活泼。
那抹裙摆远去了,丽娜银珠起身跟随。走之前银珠看她一眼,魏敏瞬间get到她的意思,拉着小慧跟在了她的后面。
“你们两个,在门口守着。”银珠扔下这句话,就掀帘子进屋了。
屋里,丽妍和金珠正在伺候嘉嫔拆发髻,换衣裳。
每天下午2点,嘉嫔要去燕禧堂等候皇上翻牌子。
因为差不多下午3点,皇上就用晚膳了。从早上5点开始,上朝,处理国家大事,召见朝臣,批阅奏折,如果没有紧急事件,那么到下午用晚膳时,就是比较轻松的时刻。
这个时候,皇上就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选妃嫔一起吃晚饭?或者召见喜欢的、欣赏的年轻后辈联络感情,比如富察傅恒?或者仅仅选择一位晚上侍寝的妃嫔,就独自享用晚餐,顺便把玩一下新得的古玩?*
总而言之,是需要稍微克制的放松时间。
那么作为供皇上放松一下的重要成员—后宫妃嫔,就得依照皇后定下的规矩,每天下午2点半(未正三刻),在养心殿后殿的西耳房—燕禧堂,等候皇上的召见。
为了可能的召见,嘉嫔每天都要精心打扮,全副武装。
发髻要梳最好看的,佩戴的首饰要选最鲜亮最衬人的,衣裳要穿最美丽最打动人心的,脸上的妆容要最完美最精致的,全身上下不能有一丝不妥的地方。
而美丽的代价也是沉重的。
漂亮的发髻要编入假发,用坚硬的铁丝固定才显得乌发墨如云;每支漂亮的、缀满宝石的簪子都沉甸甸的,扯得头皮生疼。
最漂亮的衣服也是最贵的,裁衣用的面料要么份例中很少,要么得另外花钱请内务府置办,更不用说绣衣裳的绣娘,也要额外打点,才能指定用最好的绣娘,才能将每一朵杜鹃花绣得那么美丽、鲜亮、动人。
所以嘉嫔每次从燕禧堂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拆发髻换衣裳,将头发全部散开,换上舒适的、不怕弄脏不怕磨损的半旧衣裳,用玉制作的粗齿梳子轻轻篦一篦头皮,再梳一个舒服的、不需要假发、不扯头皮的小两把头,戴两朵绢花,稍微点缀一下。
今天回来的嘉嫔显然很不高兴。
她在炕榻上歪坐着,手支撑着脑袋,闭目养神。
银珠悄没声儿走过去,拿帕子清理地板上掉落的长发。
满人看重头发,嘉嫔掉的每一根头发都要收集起来,清洗整理,用绳子系成一束,装在匣子里保存好,待百年之后,作为随葬品放入地宫。
银珠收集完,抬头看金珠一眼,正在替嘉嫔篦发的金珠冲她摇摇头。
这一场眉眼官司,看似问的是头发,其实问的是嘉嫔的心情。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为国家大事计,新帝守孝当以日代月,守满27天之后,就是万象更新之时。
但是当今皇上是个非常孝顺的人,虽然没有明说,这三年他其实过得相当清心寡欲,每个月进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去了不是看皇后就是看孩子。满宫妃嫔青春貌美,如花似玉,雍正十三年出生的皇三子永璋都三岁了,皇四子或者皇四女连个影子都没有。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年,皇上该多多临幸后宫了吧,结果大选要来了,就在年末。
换句话说,嘉嫔必须在一年之内从皇上那里获得稳定且固定的荣宠,最好能生下一子半女,不然新人入宫,未必还有她站的位置。
今年正月,圆明园修好了,皇上带太后皇后去逛园子,半个月不在宫里,又新年事情多,皇上忙于各种祭祀典礼,嘉嫔总共只单独见了皇上1次。
到了二月,没那么忙了,她满怀期待地去燕禧堂,结果皇上又召见了贵妃。
贵妃,贵妃,不是皇后就是贵妃!
外面都说她嘉嫔得宠,其实她只能捡皇后和贵妃的剩饭吃。
还是纯妃运气好啊,皇上登基前就生下了三阿哥,初封就是妃位,即使新人入宫,她的地位也稳如泰山。
嘉嫔摸摸小腹,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
主子因皇上的恩宠而发愁,丽妍不知道该怎么劝。
这个时间点,该用晚膳了,如果主子一直这样气闷,恐怕晚膳又用不了多少,伤身。
得找个什么别的事情,转移一下主子的注意力。
她思考片刻,出声询问银珠:“今儿内务府是不是新拨来了两个宫女?”
银珠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配合道:“是,两个小丫头。一个14岁,老实听话,一个13岁,机灵能干,不过都是刚进宫,距离上差还欠些火候,奴才正调|教着。”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嘉嫔,放轻了音量:“主子可要见见?”
嘉嫔依旧歪着身子,浑不在意道:“嗯。”
银珠躬身退下,走到门口,把帘子掀开一条缝:“主子召见,你们两个进来。”
魏敏小慧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忐忑,然而现实不允许她们拖拖拉拉,两人走进正殿,到嘉嫔面前跪下磕头。
“奴才小敏/小慧,敬请主子福安。”
嘉嫔睁开眼睛,慢悠悠直起身子,笑了一声:“小敏小慧?谁取的名字?怪有意思的。”
银珠笑道:“奴才灵机一动取的,主子可要改改?”
嘉嫔很无所谓:“不必。”
丽妍道:“你们两个,起来吧。”
“是。”两个小丫头爬起来,像小葱似的齐齐杵到嘉嫔眼皮子底下。
嘉嫔的眉心几不可见一皱。
丽妍作为相伴嘉嫔十几年的陪嫁丫鬟,最知她的心意,又站得离嘉嫔最近,将一切尽收眼底,当即厉声呵斥:“大胆!拜见主子时蓬头垢面,你们的敬畏之心呢?”
小慧啪地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主子恕罪,奴才不是有心的,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魏敏愣了半拍,也赶紧跪下,跟着磕头。当然,她心疼她的额头,并没有磕实,只是贴地做做样子。
“主子恕罪,奴才刚刚在干活,没来得及清洗就得知主子召见,不敢有一丝耽搁,这才蓬头垢面的,并非没有敬畏之心,请主子明鉴。”
丽妍冷声:“这么说,是我冤枉你了?”
“不敢不敢。”魏敏连连示弱,“若无丽妍姑姑提醒,奴才哪里知道自己已犯了失仪之罪?奴才对主子的敬畏之心天地可鉴,请主子明察。”
“行了。”嘉嫔淡淡出声,“刚入宫的小丫头,你也不要太苛责了。”
丽妍低下头:“是。”
丽娜微微一笑,温柔的声音充满了亲和力:“你们两个起来吧。犯了错不要紧,要紧的是知道改正,以后警醒些,千万不要再像这样顾头不顾尾了。”
两人齐声答应,站了起来。
嘉嫔道:“当然,你们为本宫办事,本宫是不会亏待你们的。丽娜,看赏。”
丽娜打开炕桌上放着的小盒子,拿出两个杜鹃花样的荷包,分别给予两人。
“小敏/小慧谢主子赏,以后必为主子尽心办事。”
两人接了荷包,又得跪下去谢恩。
魏敏偷偷捏了捏荷包,挺大一块,应该是银子,得有五两。她有点开心,新宫第一天,送出去100文,得了5两银,赚了。
看见两个小丫头脸上欣喜的笑容,嘉嫔也露出淡淡的笑意:“一点小钱,拿去买果子吃吧。”
两人再次谢恩,躬身退下。
到了正殿外面,银珠掀帘子吩咐:“把脸上身上弄干净了立刻回来,守着门口,主子要用晚膳了,你们也跟着搭把手。”
小慧乖巧答应:“知道了,姑姑。”
魏敏提着大木桶与她并肩而行,好奇地问:“你似乎很高兴?”
小慧笑道:“是啊,虽然姑姑们有点凶,但嘉主子很好呢。我姐姐说了,若能遇上一个宽仁大方的主子,对于我们做奴才的就是天大的福气,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魏敏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