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霜目光微凝，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达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那颗巨大的石头。

她侧目看了云宴舟一眼，见他眉头轻锁，显然是与她想到了一起。

“达方族长，不知那块大石是何时出现的？”云宴舟出言探问。

达方闻言神色微动，诧异道：“二位是如何知晓这石头是曾经未有、之后出现的？”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听达方开口道：“这块石头传说是天降之物，自我出生之前便已存在，我也只是听长辈们说起过。”

此时达方身后那位长者轻轻点头，眼神中带着敬畏道：“不错，当年我也不过是十岁孩童，那日尚与弟妹在家中玩耍，只听山中一声巨响，吓得弟妹嚎哭不止……待族长亲友回来后听说天降巨石，四周地面都烧得焦黑一片。”

达方点点头道：“族中长辈都言那巨石降下是山神震怒，族人自是惶恐不安。当时的族长便命族中工匠们日夜凿刻，于巨石其内雕出了如今的山神像，以求安抚山神。”

“那瘴虫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肆虐的么？”谢凌霜轻声问道，眉目间透出一丝凝重。

长者微微颔首，叹息一声：“是的。瘴虫最初并不凶猛，只是偶尔出现，咬伤牲畜。可自从这石头降落后，瘴虫的数量与凶性便逐渐增加，从原本仅仅咬伤牲畜，发展到能啖食人肉……直至如今已成我族人心头大患，我族每到夜晚，必须家家户户点燃火堆至天明，才可抵挡一二。”

他说到此处，朝谢凌霜鞠躬以示歉意：“方才失礼，还请二位恕罪。实非我不愿放你二人离去，而是我蒙祗族人隐居深山，已多年未见外人，不愿被纷争打扰——”

“老先生不必抱歉，梁、楚以蒙祗山为界相争多年，你蒙祗族人因追寻自由而隐居于山中，宁可遭受虫患也不愿下山称臣，实是勇气可嘉。”谢凌霜道，“你们对我们警惕些，是应该的。”

“只是昨夜之事，我们明日一早要再行查探一番。”身旁云宴舟替她补充道。

达方欣然应允：“那就请公子和夫人今夜稍事歇息，明日一早我亲自与你们同去。”

听到“夫人”二字，谢凌霜一愣，见一旁云宴舟并未反驳，只好脸上微红道：“多谢。”

翌日清晨，达方亲自带路出发。

几人抵达巨石处，绕着它仔细查看。

石内供奉的山神像栩栩如生，神态威严，与那陨石浑然一体，令人叹服。然而当二人步行至庙前的草地时，谢凌霜忽然停下了脚步。

“你看这里。”她轻声说道，指向脚下的大片菖草。

云宴舟也蹲下身来，细细查看了一番后，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这小山神庙的正前方竟然长满了菖草，而其余三面却再无踪迹。”

谢凌霜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开口道：“这菖草极为特殊，传说中有辟邪驱虫之效，或许……昨夜正是这些菖草救了我们。”

那一旁的长者听闻二人对话，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我听长辈说，昔年这片地界遍野都是菖草，然而自那石头降临烧坏了植物根脉，四周的菖草逐渐枯萎，唯有这山神庙前还尚能生长。”

谢凌霜心中更添几分笃定：“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采些菖草回去，今夜便试上一试。”

二人随即与达方商议，回到寨中后，将那菖草捣碎涂抹在几只家禽身上，栓绳于寨外树林过夜，待第二日晨起再行验证。

“公子，夫人，果、果真！”第二日天色还未全亮，矮个的蒙祗族少年变奔跑着敲开二人房门，用蹩脚的汉语喊道，“那几只鸡果真没死！”

谢凌霜尚在睡梦之中，听闻此讯连忙起身，跟着少年前往树林。

——果然安然无恙！

蒙祗族人已然围满了此处，达西也早早便到了，此刻见谢、云二人赶来，不禁神情肃穆，当即跪倒在二人面前：“二位贵人果然有神术，我族愿以二位为王！”

谢凌霜向后一步，开口拒道：“族长快快请起！我二人虽有幸发现此法，却无意称王。若蒙祗族能从瘴虫之祸中脱困，便是我等最大的心愿。”

“这菖草大楚遍地都是，达方兄若是需要，可派人随我去移栽一些于村中四周便是。”云宴舟笑道。

达方听闻此话，深深叩首：“既然如此，请容我派族中通晓汉语的勇士护送二位翻越蒙祗山脉，以达大楚。”

“可还有话要说？”似是看出谢凌霜欲言又止，身侧之人悄声问道。

谢凌霜犹豫片刻，终是对众人朗声道：“无妨，只是想到此虫如此嗜血狠毒，且又如此罕有，想来梁、楚相争多年却无结果，若是哪方得了此虫……”

云宴舟亦是一凛：“任何一方得到此虫，恐怕都难保不会别有用心。其结果恐怕不堪设想。”

“是了。达西族长深明大义，还望能与您的族人一同守护好这片山脉，更要守护好这个秘密……”

达西郑重点头：“二位可放心，我族人心淳朴，又与世隔绝，族中除长老几人外，少有人通晓汉语，自不会将此秘密告诉那些想要入侵我族之人。”

*

自深山中徒步七日，翻山越岭，终于行至大楚境内。这一路山雾氤氲，深不见路，幸得有蒙祗族人相引，这才顺利抵达。

山下大楚的村落星星点点，颇有几人下山后，自村民家中借得马匹入城，这一路便快上了许多。

“你有心事。”似是察觉出她这一路心思深重，身后策马之人将她环得更紧，叫她更好地靠在他宽阔坚实的前胸之上。

谢凌霜心中一叹，他与她均是能窥探到人心细微之处之人，只是他不同于她，总将过多的责任揽于自身，独自承担太多太多。

这样的人，明明志在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如今却不过是做着远离权利中心边缘之事，连挚友之死都无法查明。

想起师父邱尘几月前曾对邱轻轻预言道，“东南将祸，祸起异象”——邱尘推演之术炉火纯青，鲜少出错，大楚地处东南，实是首当其冲。

如今蒙祗山的虫患之异，使她隐隐感到，未来这世道恐怕还有更多的变数。

“宴舟，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报你想报的仇。”她轻叹一句，窝于他怀中，“记住我们的誓言，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永不负卿。”他低头轻道。

*

白跃昨日已率领商队入境，此时正在清算卸货，见到二人平安归来，自是喜出望外，当即便通传白帆也已出发，不日便可带回第二批药材。

云宴舟高兴之余不顾伤势未愈，当即便去向上复命，连白府都未曾得回。

白府下人见谢姑娘与家主亲信白跃一同归来，又见白跃对她毕恭毕敬，一切用度界皆以重礼相待，自然便明白这位谢姑娘的分量，于是连丫鬟仆妇，都给了她最为能干机灵的。

换上香软绵净的衣裳，卧于那芙蓉榻上，自大梁一路惊险而来，颠簸至此，方才终于可以松上口气，窥得一丝真正的自由。

只是不知箐儿与师父如何了？

心中惦念箐儿，待到午间酣睡片刻醒来，她竟很快收到了箐儿托人送来的书信。

信中提到，那日与她别后，她找到了悬城那位小吏。恰好此人在城门当值多年，略使手段便顺利将她放出大梁。其后又在半道遇上师父师兄等人，一路紧赶慢赶，早于两日前到了大楚皇城。

只是苦于寻不到谢凌霜，才只好日日派人徘徊于白府门前，只待一有消息，便着手联络。

欣喜之下，她唤来府中的小丫鬟道：“春巧，你为我备辆马车，我要出去逛逛。”

大楚的皇城，比大梁还要繁华些许。除了贩夫走卒数量更多，商品品类亦叫大梁难以望其项背。谢凌霜自马车中探出头来，竟有种大梁所未曾有的亲切之感。

“姑娘，玉仙楼到了。”春巧在外声音细声道。

谢凌霜如约而至，门口箐儿亲自相迎，见到她便立刻上前施礼：“小姐，门人皆已在楼上等候。”

谢凌霜点了点头，随着箐儿来到楼上。房内聚满紫薇阁间者，为首之人是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约三十上下岁数，面容冷峻，身形修长，周身透着一股沉稳与锋利的气息。

墨君离上前一步，双拳一拱：“在下墨君离，奉师命率众人前来效忠。”

紫薇阁昔日的门人中，有不少人曾为死间。如今林川大肆招安搜捕，他们仍旧效忠于她，除了忠心不二外，还因师父曾在他们体内种下毒蛊。

这些死间每两月须向箐儿复命，否则便会毒发身亡。

谢凌霜微微点头，心中感叹。她目光轻轻扫过房内众人：三千间者死的死散的散，如今眼前不过数十人而已，还都是疲累不堪、身形憔悴。

一番沉吟，谢凌霜语气平静对墨君离道：“师兄，还请您替我解除他们体内的毒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愕，连箐儿也不由惊呼：“小姐，一旦解除此盅，他们便不再受到——”

谢凌霜目光淡然，语气却坚决：“我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只是我不愿强迫任何人。若愿意继续追随我的，才是真心效忠之人。”

她心中自有考量。不少死间追随多年，忠心不二，可身在人间，难免沾染情爱，有人甚至偷偷娶妻生子——如此情势之下，行事便必有软肋。

可她需要的，是没有软肋的人，来为她，为他，为百姓，做些什么。

墨君离见她坚持，便当即按照吩咐，逐一替门人解除毒蛊。

“我知你们当中有人已违反门规娶妻生子，是以今日你们当中若有谁要走，我不会相拦；若选择留下，今后我们便要生死同舟。”谢凌霜道，“我给你们机会选择。若是要留，便站在左边；若是要走，便去另一边。”

众人皆惊，片刻后，从中间划分出一条道来，最终二十余人之中，仅剩下包括墨君离在内的十三人，仍立于左边。

谢凌霜目光微凝，淡淡道：“你们心意我已明白，日后我们并肩而行，但我绝不会再用任何手段控制你们，愿你们铭记今日之言，重铸紫薇阁荣光。”

墨君离双眼坚定，单膝跪地：“定不负所托，重铸紫薇阁荣光。”

“重铸紫薇阁荣光！”余下众人郑重宣誓，誓死效忠。

她知道，只有还他们自由，却仍义无反顾留下来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死士。

“好。那么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替我打听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