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旃,怎么睡在这啊?”
“啊?”苏檀睡眼惺忪,知错地低下头:“不记得了……”
陆子冈对徒弟素来心软,看他这样子也不好说重话:“半夜露水重,小心着凉,活干不完明天再干。”
苏檀低低应了声,依旧是没精打采的模样,起身去房间睡觉。
嘉靖二十年,陆子冈所在的琢玉工坊早已朝野闻名,所出玉器供不应求,工坊人手一直短缺,张贴公告招人、招徒弟。奈何陆子冈琢玉妙手名声在外,但着实少有人把孩子送进工坊里做徒弟。
稍微富裕点的家庭,哪个不是盼着孩子读书科举考取功名。只有一些实在家境贫困、难以供孩子走上科举之路的父母才会选择送到工坊里,然而能忍受琢玉之辛苦劳累,嫌弃学艺时间漫长,又会让八成的少年不告而别。
陆子冈不记得是在哪条街上遇到的苏檀。彼时苏檀身穿的衣服有拼凑之嫌,穿得也不甚板正,看着像从不同人家里偷出来的,且目光迷离,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他目光被他这副怪异样子吸引,禁不住瞧了好几眼。恰在此时,一个老妇与其搭话,询问他是何方人氏,家中可有父母?
苏檀答是是苏州附近的人,之前一直在乡野居住,家中父母夭亡后,来城内寻找投奔亲戚,想谋个好差事生活,不过几天了还没找到。
老妇一听大表同情,邀他来家里坐坐,给他熬一碗热粥喝。
陆子冈隔着街道斜向远远一瞧,这不是南风馆的老鸨子嘛!属实是狐狸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犹豫了下,决定多管一回闲事,走过去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老鸨子被他吓一跳,认出他是城内鼎鼎有名的琢玉妙手,言语态度也挺客气,说自己也是发善心才来询问。
做老鸨子的能有什么好心!陆子冈全然不信,再看一眼苏檀,能被老鸨看上,确实貌相不错,堪称傅粉何郎,就是有点呆样,看上去就很懵懂好骗,无怪乎老鸨子来搭讪。
他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檀。”
“苏檀?”陆子冈故作恍然大悟状,“你那亲戚是不是叫李海?他前月去应天府了,他找我订过好几次玉器,我熟着呢。”
什么亲戚什么李海都是陆子冈信口胡诌,只盼苏檀能听懂言外之意,不要傻愣愣地直言穿帮。
苏檀想了下,笑起来:“原来如此,多谢先生告知,那他几时能回来?”
陆子冈陪他一唱一和地演戏,三言两语,就决定了不再投奔亲戚,直接进陆子冈的琢玉工坊做徒弟。老鸨子一看这形势,悄没声儿就溜了。
待老鸨走远,陆子冈也是松了口气,对苏檀的印象也随之改观。苏檀看着呆呆傻傻,实际言语稳重,与他演起戏来更是一套一套的,兴许这就是“大智若愚”罢!再问:“你说愿意跟着进工坊做学徒,是真是假?”
苏檀颔首道:“自然是真的,我看出那位妇人心术不正,正想如何找借口离开,先生主动出面解围,还愿意传授技艺,再好不过了,晚生谢过先生,请受徒弟一拜。”
陆子冈急忙搀起苏檀,心里为这趟意外收获十分欣喜。苏檀看着就是聪慧伶俐的人物,倘若在琢玉一道上有些天分,便可传承他的手艺。
苏檀进工坊后,也确实如陆子冈所愿,为人踏实,似乎有书画功底,因此学艺进步很快。经过数月练习后,很快能琢一些有模有样的小件了,让陆子冈这个做师傅的教起来很省心。
进入工坊一年,以苏檀的造诣水平,都超过了比他早进的小徒弟,在一众年轻徒弟间苏檀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大师兄。
但苏檀这位师兄似乎做的并不够格,与晚进工坊的年轻弟子关系平淡似水,年轻徒弟们宁可去请教另一位水平没那么高的,但是为人热情好说话、朋友众多的师兄,也少有愿与苏檀搭话的。
陆子冈发觉这一现象,有些苦恼。苏檀这般孤僻,犹如闺阁小姐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徒弟呼朋引伴去喝酒玩乐都不叫他,看着未免过于可怜了,但苏檀自己似乎不以为意,依旧独来独往,一言不发。
“浮旃啊。”陆子冈还是挺喜欢这个听话的小徒弟的,“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到该说亲的时候了?”
“说亲?”苏檀有点迷茫地抬起头,“啊……师傅,我还没那样的想法。”
“哎!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着都过弱冠的年纪了,早就是该成婚的时候了。”
苏檀油盐不进,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想成婚。”
“唉!这是什么话!”
苏檀思考了下,找了个理由应付:“我父母我小时候帮我订了一个亲,现在那户人家不知道搬哪儿去了,我想再等等,不能辜负了人家。”
陆子冈有点无奈:“浮旃,你这谎话说得也太溜了,能哄得了谁呢。”
苏檀头又低下了。陆子冈看工房都是一些老师傅在专心致志干活,小年轻赶着踏青玩去了,压低声音说:“隔壁卖米面的女儿家,你有没有注意过?”
苏檀回忆了下,没有太明晰的印象,但是能感知到对方的目光情绪,是有点喜欢他的样子,便问:“是不是跟师傅你说了?”
陆子冈挑着眉笑:“人家明里暗里看你那么久,你个榆木脑袋,一点不知道啊?”
苏檀摇头:“不耽误她。”
陆子冈还想劝说,但苏檀始终拒绝,陆子冈说不动,只好摇头叹息离去。
苏檀专心琢玉,解玉砂碾磨玉石的声音单调而枯燥,神思便在这单调的声音背景里漫游无序,一点一滴回忆遥远的过去。
首先想起来的是自己的死亡与苏生。
放在紫檀木长命锁里的神秘碎片进入了他的心脏,因祸得福,他会在世间活很久,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得越来越困倦,直到陷入真正的长眠。
长眠一觉醒来,又是一个改朝换代的新时代。上一个苏醒的朝代是……噢,是蒙古人的元朝。
在元朝经历了什么事?
他花了很久时间才回想起来,他加入了一个秘密的反抗组织,叫无心社,在那里他经受了不短时间的严苛训练,训练完成的刺客去刺杀那些高官,有人成功,有人死去。
后来,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无心社开始进入沉眠的?
苏檀在玉石原石上勾画仕女草稿,隐约模糊地回想起是因为理念冲突。似乎他的潜意识里并不愿意回想具体的原因,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好像动手了,地上有血,同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痛骂他是个没心肝的白眼狼。
没心肝的白眼狼——他也听工坊其他的年轻徒弟私下的议论,说他是个怪人,对谁都很冷淡,总是一副世外高人的傲慢样儿,好像没有心一样。
心……苏檀摸摸胸腔,不论悲喜,他的心跳总是维持在固定的频率,他很难共情到他人的情感。
苏檀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无情了,这样的情绪很不正常。没有心,没有情感……他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的?
我是为什么才活下去的?苏檀思考着,根据玉石形状换上大小更合适的冲坨,粗磨成胚。
经历的时间太过久远且遥远,他需要耗费不少慢慢回忆,更多都是从梦中回忆起来的:他看到了山野间的小道观,香客如云,坐在树上咬着笔的师兄李淳风,眼睛亮晶晶的:“浮旃,你想不想下山?”
他由李淳风想起了更多事情,那个让自己心境不安的测字姻缘,传授他风鉴之术的袁天罡。
袁天罡与师兄相继离世,他离开长安,开始四处寻仙问道,他亲眼目睹了大唐的极盛到崩塌。叛乱四起,生灵涂炭,然而国破人亡的惨痛灾难,于他而言似乎没有太大关系。在机缘巧合的某天,他看到了陈图南……应该是在峨眉山时的事。
他想起来了,彼时他身体情况已经十分不妙,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或许只是单纯地越发对世间万事万物冷漠无情?又或者那时的他已经变得疯疯癫癫?
不知何时,陈图南从茫茫人海中注意到他,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他,与他促膝长谈后,传给他《胎息诀》与《指玄篇》,并允许他参阅未完成的《观空篇》手稿。
修行八年后,他决定以间歇性长眠来调节自身的异常变化,只是不曾想过,在武当山一睡就睡过了百年,第二次醒来……应当是北宋盛期。
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苏檀在初具雏形的粗胚上啄了一个眼,这块玉要做的一尊海棠瓶,需要用特制的砣一点点把内玉磨掉,是极耗时间与耐心的功夫,他一边磨,一边继续回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浮旃!”
苏檀从惘然的漫长回忆中惊醒,抬起头:“师傅。”
陆子冈伸手拽他:“别做了,别做了。一天到晚闷在这里,也不怕身上长苔。老天爷打雷打多久了,还惊不动你这只蛰虫啊。”
“好,不做了。”苏檀温顺地放下手上的工具,陆子冈拍拍他肩膀,“整天跟丢了魂一样,多晒晒太阳,脸上才有气色啊,懂不懂?这个时候玉兰都开了,去赏花吧。”
苏檀还是那句语气一成不变的:“好。”
来工坊做徒弟四五年,苏檀已经是个可以独立上手设计、磨玉的老师傅了。当然,论名气与技艺精湛程度,还是陆子冈最好。有陆子冈这位琢玉大师做金字招牌,工坊永远不缺订单与生意,做的长久的师傅都积攒了不少钱。
苏檀平时吃住都由工坊一手包圆,衣服自然是没几件的,还是师娘看他不惯,说他对自己也太苛待了,做主给他买了几套。
苏檀从衣柜里挑出一套简朴的白色道袍,再配一件浅青绿色披风,自觉十分搭调这节令春色,束好宫绦,看着窗外天色霭云沉沉,似是行将下雨之兆,从柜边提了一把纸伞,就此出门去。
惊蛰之后,姑苏城内的玉兰次第开放。玉兰开花不见叶,娇白水红撑了一树繁花,探过青瓦白墙送来暗香扑鼻,衬岸边新新如烟细柳,翠带流水,是春中江南一等一的好风光。
苏檀出门没多久,阴沉沉的天下起了牛毛春雨。他犹豫地抖了抖伞,最终还是懒得撑开,就着和风细雨漫步在青幽石道上,听着河对岸不知哪位女儿家在练唱昆曲,声色婉约柔媚:“洛阳富贵,花如锦绮。红楼数里,无非娇媚。春风得意马蹄疾,天街赏遍方归去。”
他听着,也跟着那百转千回的调子哼哼了几回,自觉不如人家唱练的好,终是无奈的摇摇头。
如是闲庭信步,流莺鸣啼,一朵玉兰娇弱,自枝头坠落,苏檀心有灵犀,伸出手来刚好接住。
捻着花萼,苏檀内心似如春土破生,仿佛在大唐盛世之时,自己也曾携朋伴友游春踏青,拈花而笑。那种情感遥远而陌生,但确实属于自己。
那是在……苏檀捻着花,目光放空。
那应该是……证圣还是神功年间?记不清楚了,武后换过的年号太多了。
他带着两个诗人朋友去见识久慕大名的万象神宫,明堂神宫之壮丽辉煌,世所罕见。
那时还正好是牡丹花开的时节,神都洛阳宜养牡丹。正谓后世之言,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天街赏遍,流连忘返。
他也是曾意气风发的。
“浮旃啊,难得看到你出来玩一次,怎么站在雨里发呆啊?春寒料峭,你穿得又薄,着凉得风寒了可难治的。”
陆子冈撑着伞迎面走来,苏檀回过神来,把伞撑开架在肩上:“些许小雨不碍事的。”
“瞎说。春气蓬勃,乍暖还寒,最易滋生疫病。你又不强身健体,整日一副病歪歪的模样,万一染病了,谁能照顾你?依我之见,你还是要尽快找个称心的伴一起过日子……”
苏檀没料到陆子冈没几句话就拐到了劝他找伴的事,不由失笑摇头:“师傅不用担心,我不需要他人来伺候。”
“不止是需要人照顾的事。我老远就看到一个人发呆,形单影只,孤雁难飞的道理懂不懂啊?一个人过一辈子多可怜……”陆子冈边走边唠叨,苏檀不好走开,只能随着听了一路。不想陆子冈冷不丁说了句:“浮旃,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错?难得见到你在笑呢。”
“嗯?”苏檀有些错愕,摸摸嘴角,好像……确实是在笑。
陆子冈接着说:“人还是要多笑笑才有精神,整天绷着脸,多难看。”
苏檀坦然接受了他的批评:“师傅教训的是。”
仿若因为一趟短短春游打开了心扉,苏檀也经常出门去游玩赏青了。
访虎丘登塔,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