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湖船,听寒山敲钟,览天平胜景。从初春到春暮,他想起来的越来越多。
离开长安后,他四处问道寻仙,走过大好河山。神龙四年于岭南与张九龄因缘际会,聊过什么话题已经模糊不清,只记得张九龄风采殊卓,无愧美男子之名;在兖州远远望过一眼打马轻游的大诗人李太白和相伴而行的杜子美,潇然风姿引得有花来掷;与张若虚在一处普通酒家萍水相逢,听同行的学子赞许其诗作才华;途径鹿门山慕名寻隐士孟浩然,孟浩然向他问询卜算后半生致仕之事,他觉得孟浩然官运多坎坷,实在不必勉强,观相之后,孟浩然留他吃了一筷新鲜春笋,滋味极嫩极鲜,回想起来记忆犹新。
那一个个当时觉得稀松平常的名字,经历时间洗礼已变得旷古烁今。
“苏氏浮旃现在还是个小工匠。”苏檀自嘲地笑了声。
他莫名其妙的发笑引得路过的徒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苏浮旃是工坊里性情最孤僻怪异的人,所以干什么似乎都不奇怪,很快就没人注意了。
追溯回来的记忆时间越来越近,他想起来了一些更重要的细节,陈图南注意上他,就是因为彼时的他已经疯了。
他走过了太多太多地方,见到了太多太多苦难。
仪凤四年春,东都饥。
调露元年秋,关中饥。
永隆元年冬,东都饥。关中及山南州二十六饥,水、旱、蝗、疫四灾并起,米斗四百,两京间死人相枕于路,人相食。
垂拱三年,天下饥。
大足元年春,河南诸州饥。
景龙二年春,饥。三年三月,饥。
安史之乱前期朝廷奸臣当道,民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安史二人叛乱后,形势更加恶化,流民遍地,好不容易叛乱结束,民生更加凋敝。
乾元三年春,饥,有地米斗钱千五百。
广德二年秋,关辅大饥,米斗千钱。
杜子美在这一年西去秦州,而苏檀直入关辅,亲眼目睹饥民惨状,那种人间地狱,留在记忆里只有一片震怖,想不起来任何一丁点细节。
直到唐朝彻底结束,迎来诸朝群起迭代之乱象。时局风气更加癫狂,士大夫几乎俱被五石散毒害,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世界好像疯了,他也疯了。
如不是陈图南伸出援手传他心法,或许他还会像之前那样,继续疯疯癫癫的活下去。
他想起来,他是自己主动沉眠的。他的情绪与情感,就像落土之种,从蛰伏黑暗到生根破土、开叶散花。有生长,有茂盛,就会有疾病,有衰亡。万物皆有生死荣枯,而他似乎可以长生不死,那在漫长岁月里会逐渐扭曲异化的思想就是他无法摆脱的缓慢恶疾。
他不能在世间停留太久,以长眠代替死亡,清洗遗忘遍历诸苦的记忆,是卸下重担轻身上阵的最佳方法。
次年春。苏檀向陆子冈请辞。
“你要走?”陆子冈有些吃惊,“工坊哪里亏待你了吗?”
“不是。”苏檀摇头,“师傅收留我,传授我技艺,我很感激,现在,我想去别的地方走走。”
流水断桥芳草路,淡烟疏雨落花天。人间美好,春光可爱,苏檀想去世间多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