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九皋不温不火,城里人的日子也平淡如水。
而今城中南北分立的局面依旧,只是风水流转、几家欢喜几家愁。譬如城北笋石街那万千酒楼的生意竟做不过一家茶楼,整条街就数那聚贤楼的生意最为红火,已是城里城外贵客千挑万选的落脚地。又譬如苏家药堂的风头已盖过那回春堂,看样子是要成为整个龙枢的龙头,想想三年前那苏凛惹来的乱子、再看眼下的苏家,当真是应了那句“祸福难料”。
而说到城南更是卧虎藏龙、各显神通,一年一度的擎羊集成就了不少暗市贩子,赏剑大会留下的遗风也打开了不少江湖生意的门路,人们的胆子比从前大了不少,唯独口味还是没怎么变,仍是偏爱那钵钵街的白糖糕和酥皮烧饼。说来整条街的老字号中倒是挤进个新面孔,便是白糖糕店隔壁那家新药堂。药堂开张已有半年,附近街坊邻里却仍未搞清楚背后掌柜的来头,有人说那掌柜师承一位不世出的圣手,先前九皋城里的那场乱子便是由那圣手出马平复的。也有人说那掌柜同江湖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白鬼伞有些渊源,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还有人说那掌柜因破了奇毒晴风散而得名望,还曾以一己之力收复那天下第一庄遗孤无数……总之,是个妙人。这等妙人坐堂,自然有些妙则,譬如若是当面夸奖其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可领一枚通宣理肺金宝丸。若是称赞其姿容不凡、丰神俊朗便可再多得一钱山楂干……
“一个破药堂的事,有完没完了?莫不是你收了人家好处,搁这帮忙拉客呢?”
堂下的茶客不耐烦地嚷嚷起来,堂上的说书人心虚连连,赶忙换了话题,转头去讲那了无桥上的老桑树成了精的故事了。
这些时日他勤学苦练、不辞辛劳,从三文的茶水钱开始赚起,如今也算在这守器街站稳了脚跟,每日来喝茶听书的人虽算不上满堂,但总归也够他糊口。想到当初他刚搬到此处时的惨淡光景,他心中已是十二万分的满足了。近来天气热起来,按理说茶堂生意应当转好,可他舍不得上新茶,加之这城中已经很久没有什么新鲜事了,需得绞尽脑汁才挤出些新词,但到底还是有些乏味,今日也只得这半堂客。
说书人固执地将生意冷清的事赖在茶水上,从未想过是自己水平有限,不过……对于那些等着前来补缺填漏的人来说,这便是大有商机了。
角落里,一个顶着黄皮子小帽的人影摩拳擦掌起来,逮到对方喝茶润嗓的空隙插嘴道。
“听了这半天,怎地没见你提起那落日神弓因为沾花惹草而被暗算打落聚贤楼的事啊?”
斜里突然冒出道女声,带着点粗俗难听的曲州口音,绝不是这附近的老主顾。说书人警惕望去,果然望见个眼生的小个子靠在茶桌旁,皮靴皮帽子,腰间别着个酒葫芦,脸上有些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一开口帽檐上积着的灰便往下掉,浑身上下一股子遮掩不住的江湖气。
他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威胁,茶水也不喝了、当下反击道。
“江湖险远,瞬息万变。岂是这偏安一隅的小城可以高谈阔论的?”
说话间,他心中已拿定了主意,想着一会找个借口将人打发了,却没发现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无数双耳朵立了起来。
嗯?这一潭死水的九皋城里终于有江湖吹来的风声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眼拙、看不见,不代表这里没有江湖。”
顶着皮帽的女子毫不理会他言语中的酸腐之气,摇头晃脑地驳斥着。这一回,角落里又有无数双眼睛望了过来。许是察觉到所有人的注意力到了自己身上,她便不知从哪翻出一本小册子,上面都是些潦草字迹。
“上上个月擎羊集上丢了的玄元宝鼎,听闻被人从城外一处破窑洞里翻了出来。道枢阁新晋的少阁主自称是金羽世家出身,结果被人认出是地地道道的龙枢养鸡大户。还有那赤水帮帮主贺寿的龙船听闻也是在那璃心湖上出的事,可是闹了三天三夜,这些一等一的乐子竟都不见你提起……”
她说得头头是道,三言两语便将这江湖上近来与九皋相关的大小事都说了个遍,只见无数身影从角落中走出,不约而同聚在了她身边。
不过片刻工夫便教人反客为主,说书人有些招架不住,扶了扶头上歪斜的发冠、垂死挣扎道。
“你、你说得头头是道,不过都是些杀人放火之徒、逞凶斗狠之辈,有何好议论的?我等可都是良民,谁好奇这些乌糟事?”
女子压根不看他,只转头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道。
“天下第一庄覆灭之谜,还有那庄主狄墨多重身份的秘密,有没有人想听?”
她话音未落,角落里顿时有人响应。
“有!”
“昆墟断玉君守身如玉的背后究竟有何玄机,有没有人想听?”
“有!”
这回七嘴八舌的响应变得出奇得一致,声音甚至飘出了守器街。
“还有那李青刀的传人幽居村野,只因当初被个村姑救起,便要以身相许、报答恩情的故事有没有人想听?”
众人兴奋的吼叫声只差没将屋顶的瓦掀翻了。
“粗鄙不堪,简直是粗鄙不堪!连男女之事也要当街议论,简直不知羞耻……”
说书人拗不过“民意”,只能红着一张脸指责旁人口味低俗。然而不论他如何跳脚,旁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只围着那顶黄皮子小帽打转。
女子滔滔不绝,从赏剑大会说到江湖局势,众人听得是酣畅淋漓、意犹未尽,终于有人好奇开口道。
“姑娘从何处来?听口音不像是龙枢本地人呢。”
“在下是曲州人,此番来到九皋,也算是故地重游。”
女子开口作答,四周那些面孔上便难掩失望之情。
好不容易来个有趣的,竟还是个不能久留的外乡人,这九皋城里的无聊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其实……我是来看这院子的。”女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个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关键处,“听闻守器街有处院子空了三年、也是可惜,今日亲临一看,倒是很喜欢这条街的氛围。”
她话一出口,四周不约而同静了下来,半晌才有人打破沉寂问道。
“你可知那院子叫什么名字?”
女子很是自然地点点头。
“不是叫听风堂吗?一早便知道的,我朋友为我指的路,我一口气赶了两个月的路,就是为了这院子。”
“那你可知道听风堂是做什么的吗?”又有人发问,带着七分质疑、三分提点,“那可不是什么寻常茶馆,是彻头彻尾的江湖地界,那样的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接手的,空着也就空着了,好过被什么阿猫阿狗占了去。”
这话中警告之意明显,换了以往、早就令人知难而退了,眼前这女子竟还厚着脸皮贴上来,拍着胸脯大声道。
“是我来得迟了,让诸位久等了!”
一众茶客也算是这城中老江湖了,就没见过这般厚脸皮又拎不清的,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当下出了狠招。
“你不知道那院子上任主人是如何惨死院中的吗?那院子可算是凶宅。”
他说得危言耸听,女子却听得心花怒放。
“凶宅好啊,凶宅叫不上价、又可以省下一笔银钱。多谢这位兄台提点,回头我便用这个说辞同我朋友拉扯一下好了。”
终于,有人意识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朋友究竟是哪位?”
“我那朋友啊……”七姑抬起头,对周围那些形形色色的身影神秘一笑,“……她如今可算得上是这九皋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了呢。”
城南钵钵街,温热的空气被往来人群搅动,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细细分辨,其中便有一缕药香来自那新开张不久的药堂。
那药堂铺面算不得附近最好的位置,但听闻那东家偏要挨着隔壁的白糖糕店,就这么盘了下来,折腾了小半年,总算开了张。药堂做的是城南生意,主打一个物美价廉、药到病除,店里帮工个个盘正条顺、年轻貌美,不仅手脚利落,迎客送客也殷勤周到,如此一来,就算那掌柜的自己水平有限、长得也寒碜些,整个药堂的生意还是肉眼可见地红火起来,眼下巳时刚到,门前已开始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这当中有一人立在门前踟蹰不前,一面将头顶斗笠压得更低,一面四顾观察,直到那药堂掌柜亲自扶着腰、站在街边揽起客,他才警惕抬起头来,目光从对方那件金丝小袄转到有些紧绷的腰带,又从腰间那把花里胡哨的剑鞘上一扫而过,最后停在剑鞘上那枚样式古朴的玉璏上。
都说这果然居的掌柜是混江湖的,眼前之人的装扮却令人生疑,细瞧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唯有那枚玉璏透着些分量,他半晌才迟疑着开口道。
“……阁下就是果然居的秦掌柜?”
那金丝小袄晃了晃、终于转过身来,依稀是张眉眼浅淡、中气不足的脸。
“在下姓金,不是什么秦掌柜。”
探听的江湖客一愣,又看了看门口那明晃晃的招牌,捂着手臂凑近前、压低声音道。
“在下赤水帮二帮主甄红雨,此番得人指点,特来寻秦掌柜出手相助。”
金宝小眼一阵乱瞄,清了清嗓子道。
“红的绿的、黑的白的都一样要排队,秦掌柜也不是神仙,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这说辞听着便像是推拒,那甄红雨自然不肯轻易罢休。
“事出紧急,劳烦通融一番,都说秦掌柜一手针法无人能及,是救苦救难活菩萨,想必……”
“活菩萨?哪有她那样的菩萨?!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她生起气来是可要吃人的,尤其这个月江湖中又不太平,她很是烦躁。你若不是走投无路,还是少去招惹她为妙。”
“可是……”
眼见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去,金宝急怒不堪、当下口不择言道。
“她、她最近生了眼疮,怕是瞧不好你这毛病了!你若不信,大可送上门去,回头被她眼花手抖行错了针、扎死了人,莫要怪我没提醒你!”
不中用的掌柜在店门前怒吼,药柜后称药的少女手上动作不停,眼耳却一刻不停地留意着门口的动静,口中不由得轻声叹道。
“怎地又来了一个?上个月已经有两个了,照这么下去,可何时才能熬到秦掌柜跟前?”
她身旁收银钱的小哥倒是淡定,只抬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带斗笠的江湖客,随即便下了结论。
“秦掌柜喜欢做事踏实、眉眼好看、看上去能旺财的,那人一脸凶相,一看便是个没福气的。”他说到一半,又借着一旁擦得锃亮的小秤盘照了照自己那张清秀好看的脸,“听闻先前小乙就是因为皮肤白皙才被提拔去了村里,等秦掌柜下月来巡店,便是我的机会。”
少女咯咯笑着,毫不掩饰看热闹的心态。
“我劝你莫要做你的春秋大梦了,村里有二掌柜坐镇一日,你便绝不可能在秦掌柜面前露脸。”少女说罢,又凑近了对方左右看了看,“尤其是你这般仗着年轻、有几分姿色的,再动些歪心思,仔细二掌柜将你埋去洗竹山。”
初夏暖风迎面吹过,裹着小袄的金宝打了个寒颤。
想到方才情形,他还是放心不下,举着药铲探出身子、偷偷望向那已经离店的江湖客,却见对方摇摇晃晃走入人群,没走几步远,冷不丁迎面遇到个簪花妇人,那妇人望一望他的脸色,又看了看不远处探头探脑的药堂掌柜,当下开口指路道。
“这是城里的果然居,兄台要找的那位在城外。”
妇人说罢,又凑近对方耳语片刻,那甄红雨当即抱拳离去,躲在门后偷看的金宝当即跳了出来,声音中难掩不满。
“关婶婶怎地说话不算话?说好了最近不给那些人指路了,回头若是让李樵知道……”
他懊恼到一半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已是这城中坐堂掌柜,不由得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只杵在那里生闷气。
“原来是二掌柜私下交代的。”关婶婶笑了,她如今仍是那城南炭铺的老板娘,平日里招揽生意久了,已许久不用这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话了,“川流院虽已隐入凡尘之中,但我等与秦姑娘的交情亦如金石一般,她拜托过的事情,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撼动。”
金宝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你是说……是秦九叶交代你如此行事的?可这又是为何?他们两个不是向来一条心、就逮着我一个人欺负吗?莫非这是生了嫌隙?改日我得回去看一看,若是